一幢公寓的走廊之上，一个人影匆匆走来。她紧紧攥着拳头，脸色惊慌，显得十分焦急。

　　最终，她走到了一道虚掩的大门前。

　　这个地方她之前来过，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还赞叹过这里环境不错。

　　这里，正是慧明生前的住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大门。

　　“余妍，你来了。”

　　门内站着三个人，说这话的是站在门口附近的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施云，纪白他怎么样？！”

　　余妍见到施云，立即举目四顾，但却并没有见到纪白的身影。她心中那份不安感瞬间加深，当即问道。

　　施云沉着脸色，见到余妍原本打算投以微笑，但听到她这句话，原本浮现在嘴角的笑容，却是逐渐黯淡下去。他的视线微微耷拉下去，轻轻送了一缕鼻息，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他到底怎么了？！”余妍急得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当即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施云的手，使劲晃了晃。

　　施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用手指了指旁边一个紧闭的房门，然后轻轻别过脸去。余妍循着方向望去，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当即丢下施云，朝着那道门前奔去。

　　“纪白，纪白你在吗？”

　　余妍用力敲着门，用一种半是激动半是庆幸的语气喊道。

　　“咚咚咚——”

　　那一声声的敲门声，仿佛敲击在在场众人的心头之上。

　　但是，无论余妍如何敲门，如何叫喊，门内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不用敲了，他不会开门的。”

　　余妍回过头去，此时的她因为激动，双眼已经噙满了泪水。

　　说这话的，是原本就在房间之中的另一个人，那人长相斯文，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身材干瘦，一副文艺青年的模样。

　　“这段时间里我们轮流敲门，小师弟都没有理睬我们。”

　　“你是？”

　　“我是纪白的六师兄，燕健初。”

　　燕健初朝着余妍点了点头，同时向后推开半步，示意着身边的一个白发苍苍的古稀老者说道，“这位是我们的师傅，长卿道长，想必你们见过了。”

　　那位老者摇摇头，燕健初当即点头，乖乖站到了一边不再说话。

　　事实上，这位老者原本站在角落处，故而进门时余妍并没有注意到他。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发现了他。

　　“道长，纪白他——”

　　陆鸿复嚅嗫了一下，淡淡说道：“这一回，白儿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了。毕竟，他和小四的关系就像是亲兄弟一样……可是，他却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了他的怀里……”

　　说着，陆鸿复的声线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最终没有办法继续讲下去。他后撤几步，又再缩回到了角落之中，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开始发呆。

　　具体的情节，施云在电话里大致向余妍说明了一下，以余妍的心智也基本将个中曲折理顺。从一开始，余妍就已经知道慧明和纪白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她很清楚，慧明的死对于纪白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此时纪白心中的天，已经塌了。

　　但是，余妍却还是想要做些什么。她擦擦眼泪，又再继续敲门道：“纪白，你听我说，这件事情不关你的事，四师兄并不是因为你遇害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小人。你也是受害者，何必要将自己逼入绝境呢？！”

　　陆鸿复的神色略微黯淡下去，燕健初和施云见到余妍这副模样，当下也不知如何劝解，终究还是别过脸去，各自调理着自己的情绪。

　　慧明的死，对在场任何一个人来说，都难以接受。

　　门内，整个房间因为窗帘紧闭的缘故，显得昏暗无比。房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足可以看出原主人是一个十分整洁有序的人。

　　正对着门口处，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里，一脸呆滞地望着地板发呆。

　　在此之前，因为罗刹鬼魂飞魄散的缘故，施云身上的禁锢消失，很快便苏醒过来。当他见到纪白的时候，后者已经完全是一副痴呆的模样，怀里紧紧抱着身体冰凉的慧明，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施云知道情况有变，最终决定将纪白暂时安顿到慧明的住所。

　　而慧明出事后，无为阁在同一时间便得知了消息。陆鸿复得知情况不妙，立即带着六弟子燕健初，火速赶到了晋城。但最后，他们也没能赶得上见慧明的最后一面。

　　在众人感伤的时候，纪白却是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关在了慧明生前的卧室，将自己反锁在了里面。直到一切打理妥当，施云通知余妍的时候，纪白已经将自己整整关了三天三夜。

　　事实上，这三天里，纪白并非听不见门外的声音。无论是师傅陆鸿复，六师兄燕健初，还是施云，甚至是刚刚得知情况赶到现场的余妍，他们的安慰和劝解纪白都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这些大道理，他都明白。

　　但是，他最终却选择了无视。

　　那些直白的道理，毕竟只是一些冰冷的字句，又如何能够理解人类的情感呢？

　　纪白又如何不知道，慧明的死其实跟自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每当他回想起当自己恢复意识的那一刻，那个躺在怀里鲜血淋漓的人，那张没了生机的苍白脸庞，都会忍不住泪目。

　　随着失去意识时的那段记忆逐渐浮上心头，纪白的心仿佛被人生生剖开一般，凉了半截，失了温度。

　　这三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个问题：

　　如果他没有离开，是否慧明就不会有事？

　　如果不是他固执着他心里的那套“黑猫白猫论”，恣意妄为地去使用穷奇的力量，也就不会导致落入穷奇的圈套，以至于最后要去寻找压制穷奇的方法，离开晋城整整一个星期。

　　如果不是他到了叶城之后，突然往事涌上心头地想要去寻访故人，就不会拖延如此长的时间。兴许只需要一两天，他就能凯旋而归，慧明也就不会遭受到如此灭顶之灾。

　　这样想来，似乎这一切的过错，倒是来源于自己了。

　　若说这个世间真的有因果循环的话，那么慧明的死，不正是起源于自己种下的那些因吗？

　　没有自己，慧明怎么可能会留在晋城？

　　无数的问题，在思考到最后都化成一把把锐利的匕首，生生刺穿着纪白的心。只要他的脑海里面一浮现起慧明的样子，一想起和慧明的一些经历，这些匕首便会在他的心头剜开一道道口子，让他痛不欲生。

　　最终，这种痛苦的感觉，那些浮现在脑海里面挥之不去的种种记忆，终究凝聚成世间最为苦涩的东西，淌过他那布满泪痕的脸颊。

　　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就连纪白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哭了几回。

　　他本不是那种忧愁善感的人，但却总忍不住去回想和慧明有关的一切。一旦脑海之中浮现起关于慧明的一切，一股不可名状的感情便刺激着他的大脑，鼻子瞬间就变得酸胀无比。

　　过去，无论遇到多么凄惨的经历，纪白都没有试过如此伤心。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穷奇的缘故。

　　但现在，穷奇已经被睚眦压制下去，就算自己的情绪出现大起大落，穷奇也再没有办法趁虚而入。

　　此时的他，终于体会到了伤心欲绝的滋味。

　　但是，悲伤却是一切情感之中最难以自愈的伤口，一旦出现，就连岁月也很能抚平。而眼泪在填满伤口的同时，也在不断撕裂、侵蚀着它，让他更加深邃，最终见骨，末了铭刻在灵魂深处。

　　这三天，纪白没有进食过一粒粮食，没有喝过一滴水。这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或许是难以想象的。但纪白却并非常人，在他的身上，有着穷奇、睚眦两只上古异兽的存在。在异兽先天的力量之下，他不会如此简单地死去。但是，长时间没有进食也导致了纪白持续性地虚弱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放弃了抵抗，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声低沉的悲叹，轻轻传到了纪白的耳边。

　　就连纪白自己都忘记了，这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类似的，欲语还休的声音。

　　那是失望吗？

　　没那么简单。

　　那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悲悯，以及唏嘘。

　　因为数天没有进食的缘故，纪白的身体也已经虚弱到了一定的地步。

　　在将自己反锁的时候，纪白几乎用尽了自己已知的一切办法，将房门甚至整个房间都封闭起来，不让外人突破进来。

　　而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想要出去的意思。

　　或许，这算是一种赎罪吧。

　　除此之外，纪白几乎想不到任何能够弥补内心创伤的办法。

　　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之中，时间的概念极为模糊。除了白天黑夜之外，纪白根本分不清自己究竟在这里具体待了多久。

　　他只记得，天色似乎暗了四次，亮了四次亦或者五次。

　　事实上，此时纪白的意识已经完全变得模糊不堪。他的眼泪早已流干，脸上完全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地已经可以见到斑驳的裂痕。他艰难地将自己缩到更深处，结果却因为太过虚弱的缘故，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他的脑袋，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瞬间耳鸣起来。

　　在一阵悠长而刺耳的声音之后，纪白原本便模糊不堪的视线，终于彻底灰暗下去。

　　这个时候，房外似乎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

　　这是纪白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声音。

　　…………

　　“小白啊，你玩归玩，别受伤哦！”

　　“知道啦！”

　　睁开眼睛之后，纪白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准确的说，这里并非陌生，而是久未涉足。

　　不过一个星期之前，在前往叶城的火车之上，他也梦到过这个地方。

　　这里，是他的家。

　　此时，天色渐晚，日落西山，暮色渐沉，整个天空都被染得一片橘红。

　　整座城市，都沐浴在了这样温暖的颜色之中。

　　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将这间屋子照得通明。

　　纪白见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玩着一只小汽车。从旁边散落一地的包装可以看出，正是刚买回来不久的新玩具。

　　那个孩子，正是幼年的自己。

　　此时的纪白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见到这幅场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安慰。

　　“呜，开汽车咯。”

　　小纪白用手推着那辆红色的“保时捷”玩具车，另一只手则是扮出一副开车的姿势，显得十分可爱。

　　“小白啊，这是汽车不是火车，不会发出呜呜的声音的。”

　　这时，坐在沙发上的女人见到小纪白这幅天生烂漫的模样，几乎笑成了一朵花。她强忍着笑容，出言纠正道。

　　“是吗？那我就……哔卜哔卜——”

　　“不对不对，那是警车的声音，不过也有可能是消防车。”

　　这时，坐在女人身边的男人则是摇摇头，一脸正经地说道。

　　小纪白愣了一下，随即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很久之后，憋得一脸通红的小纪白终于忍不住，朝着那两人大喊道：

　　“你们不要打扰我啦，开车的时候，不要和司机说话！”

　　说完，他便固执地继续着“呜呜”的火车声，依旧一脸认真地开始“驾驶”起那辆“保时捷”。

　　那两个人见到小纪白这副模样，瞬间哭笑不得。

　　纪白看着这两个人，突然莞尔一笑。

　　“爸，妈。”

　　嚅嗫许久之后，纪白终于还是对着他们喊了一声。

　　看着眼前如此幸福的三口之家，纪白心中突然浮现起无数感慨。

　　他自然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他也很清楚自己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进入梦境之前他还在想，会不会一睁开眼，就见到在无为阁时和慧明的那些经历。

　　但没想到，他却是梦到了自己的父母。

　　不得不说，眼前的这一幕，多少宽慰了一些自己内心的悲痛。

　　这是他第二次梦到自己的父母，因此他也尤为珍惜这个梦。他席地而坐，就这样看着年幼时的自己，以及一直在逗笑自己的父母。

　　直到夕阳西下，直到那抹暖人心脾的暮色，最终黯淡下去。

　　“爸爸，妈妈。”

　　纪白微笑着，轻轻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想要将这一幕永远保留在眼前。

　　突然，一股凉风吹来，将坐在地上的纪白吹得一个激灵。

　　他睁开眼睛，发现此时已经是深夜。

　　而他骤然发现，原本一脸笑容的父母，此时竟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他们一脸紧张地看着门口，似乎是在警惕着什么一般。

　　下一刻，原本寂静无声的大门处——

　　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