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眼睛终于适应周围亮光的时候，纪白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素色之中。这里的墙壁白惨惨的，而他躺在一张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张白色的被子。

　　空气里面，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酒精味，让纪白有了一股熟悉感。

　　他，此刻已是身在医院。

　　“臭小子，你总算是醒了！”

　　这时，坐在一边的施云见到纪白有了动静，差点没跳将起来。他一个箭步奔上前来，一记拳头就打在了纪白的肩上。

　　“你干嘛？”纪白吃疼一声道。

　　“你还好意思说？！”施云见纪白露出怪责的表情，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当着他的面直接骂道，“你个臭小子，把自己一关就是五天。你知不知道这五天里把我们都给担心死了！而且你不但把自己关起来，还在门上面布置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连你的师傅都束手无策。要不是后来我们特地和房东协商，把墙给破开，你小子只怕就要直接饿死在里面了！”

　　“我设置下那个布置，就没想过要出去，当然没有办法解开。”纪白看着神情激动的施云，脸上露出一丝愧疚，轻轻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怎么？你小子现在觉得不好意思了？！”施云此时正在气头上，根本不会给纪白任何面子。他一把将纪白的脸擒住，硬生生扭了回来。

　　“你到底要干嘛？！”纪白被施云这么一弄，瞬间有些不满。

　　“你小子，是不是到现在都没有一丝愧疚？！你不为我们这些人考虑，不顾你的那些师傅情分，师兄弟情谊，但你可有为余妍想过？！你知道这五天里，她一直待在门外面，等着你出来吗？！”

　　听到最后，纪白突然愣住了。

　　见到纪白呆立当场的样子，施云终究没忍心继续讲下去。他将纪白的脸扭到一边，丢下一句“你自己和她说吧”，便自顾自地转过身去，扯过椅子上自己的外套，摔门而去。

　　直到这一刻，纪白终于见到了余妍。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保持着一个淑女的优雅坐姿。她的头发有些蓬乱，看起来似乎有一阵子没有打理过了。而在见到纪白醒来之后，她并没有显得多么激动，而是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见到余妍的这幅样子，纪白突然心头一颤。

　　“余妍……”

　　犹豫许久之后，纪白最终还是叫了她一声。

　　余妍抬起头，将目光定在了纪白身上。

　　“嗯，我在。”

　　这一句话，不咸不淡，但无形之中却是透露着些许陌生。

　　就好像，是在对着一个陌生人，回答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一样。

　　这样的态度，让纪白心里更加难受。

　　“对不起，余妍，那个时候我实在难受，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纪白尝试着解释，但说到一半，余妍却突然摇了摇头，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心情。小的时候，我的父亲不在身边。所以一有伤心事，我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所以你现在的感受，我多少能够理解一些。”

　　说着，她迈着碎步，缓缓朝着纪白踱了过来。

　　“你明白就好，如果说我这一次的行为伤害到你的话，我向你道歉，对不——”

　　纪白见到余妍似乎并没有怪责自己的意思，心里终于踏实下来。他露出一抹微笑，朝着走到自己身边的余妍解释着。

　　就在那句“对不起”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纪白突然发现眼前有什么虚晃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微风，重重地扫了过来。

　　“啪！”

　　一声脆响，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留下一脸愕然的纪白，以及脸颊上发红的五指红印。

　　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让纪白终于从错愕中苏醒过来。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余妍的脸终于从刘海的阴影中显露出来，此时的她，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憔悴不已。

　　“我说过，无论你遇到什么事，你永远都是那个纪白。永远都是那个万事冲在最前，一马当先的笨蛋；永远都是那个感情木讷，但却无比真挚的木头；永远都是那个心存慈悲，路见不平的傻瓜……可是，无论你是哪一种，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说着，余妍的情绪终于开始出现松动，以至于说到一半时，余妍突然哽咽了一下。

　　“自从我们确定关系之后，我的事情便很少瞒你……一有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倾诉。但是……为什么你出事之后，却不能向我敞开心扉呢？”

　　说到最后，余妍的情绪终于到了临界点。她开始说不出完整的语句，断断续续着。最终，这些哽咽声串联在了一起，终于变成了悲怆的啜泣。

　　“慧明去世，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他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但是，为什么事后你却决定一个人承担一些，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为什么，我在屋外苦苦劝你，哀求你，但你却能够一直这样铁石心肠地充耳不闻，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什么，你宁愿让悲伤在心里逆流成河，宁愿滴水不进，都不愿意向我倾诉一句？”

　　余妍跪在床边，将脸靠到了纪白面前。直到此刻，纪白终于看清了余妍的脸。

　　她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痕。

　　那些湿了又干的痕迹，几近完美地将余妍这段时间里的经历无声地展现出来。

　　而在她的眼眶里，依旧噙满了泪水，不知何时又将滑落。

　　那一幅将哭未哭的样子，看得纪白心里不是滋味。

　　“对不起，余妍。”

　　“除了对不起，你还有别的话吗？”

　　余妍说着，突然抬起手，再次朝着纪白打去。

　　纪白见状，缓缓闭上眼睛，丝毫没有抵抗的意思。

　　但这一次，余妍的手却停留在了纪白脸颊前，迟迟没有打下去。

　　二人之间，就这样维持了很久，很久。

　　直到，纪白轻轻叹了一口气，嚅嗫着嘴唇，说出了三个字。

　　“我爱你。”

　　在那一瞬间，余妍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的玉指在半空中微曲着，最终化作一个抚摸的姿势，试探地触碰了一下纪白的脸颊。

　　“疼吗？”

　　纪白突然感觉到一股温凉的触感。

　　他摇了摇头。

　　但下一刻，他却突然伸出手去，一把将余妍拥在了怀里，紧紧地将她的身体抱住。

　　“这段时间里，你受的苦也不比我少。现在想来，施云确实说的没错。我，实在太自私了。”

　　说完这话，纪白突然感觉到怀里的人儿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他的怀里传了出来。

　　“纪白，你这个大坏蛋，让人操心的大笨蛋！！！”

　　终于，余妍积蓄了五天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在纪白的拥抱之下，余妍的一切防线终于彻底崩塌。一时间，悲伤、痛苦、以及一切因之产生的消极情绪终于如同溃堤之水一般，瞬间倾泻而下，转眼便盈满江河。

　　整个房间里面，都回荡着余妍的哭喊声。

　　这是纪白认识余妍以来，见过她哭得最严重的一次。

　　他明白，是自己的自以为是，深深伤到了这个最爱他的人。他也明白，其实余妍很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毕竟他们两个很多地方都很相似。尤其是在遭受到了如此大的痛苦之后，他会本能地想要去逃避。

　　但是，正是因为明白，才让她的心伤得如此彻底。

　　这难道不正说明，他就算选择逃避，甚至封闭自己，也不愿意向她敞开心扉吗？！

　　看着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余妍，纪白终于没有忍住。

　　两行清泪，终于不争气地从他的眼眶夺出。

　　但，他却没有哭出声来。

　　不知为何，就算此刻心里怀着莫大的悲伤，原本该是无处发泄的他，却没有办法哭出声来。

　　那几滴悬在脸颊上的泪珠，终究还是没有滴落下来。

　　那两道泪痕，也渐渐淡去。

　　“白儿——”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纪白抬眼看去，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正站在门口。

　　“师傅……”

　　纪白喊着陆鸿复，但眼睛却开始飘忽起来，始终不敢正视对方。

　　而此时，余妍也听到了那声呼喊。她立即收拾心情，用手轻轻拭去脸上纵横的泪水，低着头匆匆朝着门外跑去。

　　陆鸿复看着余妍远去的背影，终究忍不住，摇了摇头。

　　“白儿，为师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是真心喜欢你的。为师希望，你能够好好对待她。须知道，情虽不得强求，但也经不起折腾，未等到八十一难，只怕就要相忘于江湖了。”

　　“弟子知道了。”

　　纪白微微欠身回道。

　　说完之后，陆鸿复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踱到了纪白身边，坐在了凳子上。

　　“小四他……已经由门阁里的人负责运送回三清山了。就在不久前，他已经入土为安了。”

　　纪白咽了咽唾沫，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见到纪白这个样子，陆鸿复忍不住叹了口气。

　　“白儿啊，这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要如此为难自己呢？”

　　听到这句话，纪白却是不禁苦笑起来。

　　“弟子何尝不知呢？但是，每当我一问自己这个问题，四师兄那副鲜血淋漓的样子便会出现在我眼前。有好几次，我都听见他在责怪我。他问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没有做好准备，为什么没有办法救他？每每听到他的这些话，我都觉得愧疚不已。”

　　说着，纪白突然抬起头来，一脸真切地看着陆鸿复，问道：“师傅，您说我不顾艰险地去寻找那所谓的压制穷奇的办法，是不是真的有意义？如果有的话，为什么现在的我依旧那么无力，依旧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就这样倒下，而我却无能为力？”

　　“白儿，不要想太多了——”

　　一时间，陆鸿复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这个心理濒临崩溃的小弟子。他知道，纪白所收到的刺激实在太大。

　　毕竟，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师兄了结的。

　　虽然到了那个时候，慧明已经是必死无疑的。但这依旧没有办法让纪白释怀。

　　他们两个的关系，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亲如兄弟。

　　试问，有哪个人可以看着自己的亲兄弟死在怀里而无动于衷？！

　　或许爱的有多深，在最后的那一刻时，伤痛就有多大吧。

　　陆鸿复安慰着纪白，好不容易才将纪白的情绪安抚下来。

　　很快，安静下来的纪白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毕竟他不是超人，连续五天的不眠不休，饶是他身怀异兽之力，此时也已经是到了极限。

　　陆鸿复抚摸着纪白的头发，一言不发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沉睡下去。

　　许久之后，他终于站起身来，朝着病房外走去。

　　“真人。”

　　重症病房外面，施云和余妍见到陆鸿复出来，当即赶上前来。

　　看着脸上泪痕斑驳的余妍，陆鸿复微微低下头，对着她鞠了一躬。

　　“我那不懂事的小弟子，让你伤心了。”

　　“真人，您这是做什么？！”

　　余妍连忙伸出手，扶住了陆鸿复。在哽咽一声之后，她突然收拾情怀，对着他郑重说道：“无论纪白做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这一句承诺，风雨不改，不死不休。”

　　听到这句话，陆鸿复竟是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才好。

　　“对了，”陆鸿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将手上的一串念珠摘了下来，交到了余妍的手上。

　　“这串无患子道珠，我戴了二十年。我想你在白儿醒来之后，将这串道珠交给他。”

　　“但是，您为何不亲手给他呢？”站在一边的施云不解问道。

　　“真人，您是怕纪白见到您，又再触动了而他的情绪？”余妍小声问道。

　　陆鸿复点点头，叹道：“白儿他和小四的感情实在太深了，是没有办法那么容易就抽离出来的。这段时间里，我暂时不会来看他了，他的起居，就要暂时拜托你们二位了。”

　　施云摆摆手道：“真人哪里话？他虽然这次做的有些混蛋，但他还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会义无反顾地帮他。”

　　陆鸿复点点头，目光在那串道珠上停留数秒之后，便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走廊之上，回荡着陆鸿复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心魔未除，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最终，纪白因为营养不良和情绪落差太大而导致的中度抑郁，被医院判定需要留院观察一个星期。而在第二天，纪白因为恢复良好，很快便被调到了普通病房。因为施云的一再坚持，最终纪白被调到了一个双人病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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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点，别磕碰到了！”施云小心扶着纪白，手上拿着一个吊瓶支架，时不时地叮嘱道，“余妍今天有点事情，暂时来不了了，她要我好好看着你，防止你突发抑郁，又把自己关在什么地方了。”

　　“老兄，我这是营养不良，不是瘸了，你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吗？！”纪白没好气道，“还有，什么叫突发抑郁？！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新名词，我怎么没听过？！”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的耳边回响起来。

　　“突发抑郁，指的是因为某些突发性时间，例如一些应激性的事情，例如与他人冲突，失去亲人或者某些重要的东西，从而导致患者的情绪骤然低落而产生的心理状况。”

　　纪白和施云一愣，齐齐朝着前方望去。

　　原来说这话的，是纪白隔壁床位的一个病人。他坐在病床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手上捧着一本书，眼睛却是直勾勾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你就是我的新病友吗？”

　　他看着一脸呆愣的纪白，突然咧嘴一笑，朝着他礼貌地伸出手去。

　　“你好，我姓姚，叫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