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宫。
“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阿环躲在被子里都急死了,生怕皇上过来瞧你。”婢女莲香看见见凝,急匆匆地跑过来。
“阿环呢,快把阿环叫过来。”见凝几杯茶水灌进肚里,急切地说。
“公主,您叫奴婢,是有什么吩咐吗?”阿环慌张地赶过来,见她两颊绯红,紧张兮兮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旧疾发作。
“阿环……你,你……”见凝沉吟了许久,却不知如何开口,急切之下,却只能叹一口气,“你们都退下吧。”
屏退旁人以后,见凝终于难为情地说:“阿环,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阿环哪里料到她会这样问,脸也红起来,低下头说:“奴婢哪有什么喜欢的人……”
“可是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见凝却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烛光,眼前浮现出蛮子的模样。
他救下她手被划伤的模样。
他舞剑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出征时身带盔甲,骑着白马的模样……
这种种模样,汇聚成一股甜涩的心情,竟闹得她的心七荤八素的。她从未喜欢过别人,她甚至不知道,这种七荤八素的心情是不是就是喜欢。
“公主可曾告诉过他您的心思?或许……他也对公主有同样的心意呢?”阿环一边替见凝梳着头,一边浅笑。“阿环是不曾遇到过什么姻缘,可阿环知道,真正的缘分有时候就近在咫尺,公主何不试一试,去争取一下呢?”
“可是!”见凝急切地转过头,抓住阿环的袖子,“我要怎样才能让他知道我的心思呢……”
阿环笑了笑,“依奴婢看……”
农历十月腊梅开花的时候,正是皇宫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陈霸先邀请各地皇亲贵族前来皇宫赏梅,轿辇过处,踏雪而过的是一道道脚印和马蹄。
腊梅花开,黄色的花瓣层层包裹着暗红色的花蕊,像襁褓怀抱着娇嫩的婴儿。满树梢沉甸甸的雪将花枝压得很低,白色的雪映衬着黄色的梅,梅欲开还休的样子,宛若娇滴滴的少女。
临川王立于梅林间,眉宇间尽是赏梅的惬意。蛮子站在他身侧,绝美的面容映衬着冰雪,竟让梅花也黯淡了颜色。
这腊梅的美,让他的心里想起一个人来。
她总爱在腊梅盛开的季节不顾徐大娘的劝说冒雪来找他,在雪中,她的鼻尖冻得通红,手也像冰块一样。但她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向他伸出双手,亲切地叫他“美人哥哥”。虽然他总会不悦地皱眉,但终归是宠溺地抱起她。
想起筝儿,蛮子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意。
筝儿从小有气喘的毛病,发起病来难受得不能躺卧着睡觉。每逢腊梅开花,徐大娘就会采些腊梅做药,煎成几副给筝儿服用,对止咳喘疗效极好。没想到自己心中,对筝儿的思念早已蔓延成灾。筝儿的笑,筝儿的泪,甚至连她说话时乖巧的样子。
“子高,你瞧这花开得极好。”陈蒨的话打断了蛮子的思绪。
“是啊,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在皇宫深院才能赏到此等高贵品种的腊梅。”蛮子点头回应。
正当陈蒨赏花之时,霸先身边的内侍走上前,低语道:“临川王,皇上召见,请您去一趟。”陈蒨示意蛮子留下赏花,独身跟着内侍离开。
蛮子赏了会花,突然看见一个宫女急匆匆地朝这边来,对他说:“韩侍卫,临川王在素娥亭等您,有急事与您商议。”
蛮子心下奇怪:临川王刚刚才被唤去找皇上,为何此时又命他前去?恐怕这个传旨的人不是陈蒨,另有其人。
素娥亭,漫天飞舞的雪花晶莹洁白。它们轻轻地落在少女扬起的裙角上,袖口间,穿过乌黑的发丝,凝结成六角形的冰霜。
蛮子来到素娥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见凝一身嫩黄色,发间别着两朵新鲜的腊梅,冬日的光影下,她的身影穿梭在花影间,落花随着飘舞的裙带落在旋转的脚面,婀娜的身姿如塘边的柳条,舞动着散发的清香,迎风扑面。
她的舞翩若惊鸿,就如一朵风中飘舞的腊梅。蛮子不知这舞她准备了多久,他只知道,他活这十九年,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舞。不可否认,见凝的确是个国色的女子。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而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几分调皮,几分淘气,一身嫩黄长裙,美得如此无瑕,美得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见凝一舞毕,朝他盈盈走来。“子高哥哥。”
“我跳舞好看吗?”她转了个圈,笑着跑到他面前。
“好看。”蛮子一笑,仍是那样云淡风轻。
“你喜欢吗?”她凑近一些,仍是笑嘻嘻的样子,眸中有些紧张的神色却将她出卖。蛮子微微一怔,“我……”
她的眸中有失落一闪即逝,转眼又换上了漫不经心地样子。
“我是问你喜不喜欢这舞,又没有问你喜不喜欢我,这么慌张做什么。”她低下头,转过头掩饰住眼底的情绪,可还是不争气地迅速地红了眼眶。
有一片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的睫毛轻颤,看上去好像落了泪一样。
“喜欢。”蛮子轻轻地说,从背后揉了揉她的头。
抛弃公主的身份,她也还只是个孩子。不知怎的,见凝于他,就像是妹妹一样。有时会无奈,有时甚至会有些无语,但还是会在危机时候保护她,在她落泪时不知所措。
何况那一舞,真的静止了时间,凝结了空气。
“这支舞很好看。”蛮子微笑地收回手,却看到她惊诧地转头,眼中还含着泪。而笑容却像阳光从那泪光中筛出来,明媚了半片天。
一个温暖的触感让蛮子有些不知所措,软软的身躯填满他空虚的怀抱,温暖的气息轻悄地呼吸在他冰冷的胸前。他尴尬地想要像往常一样抽出身来,却发现自己被她抱得那样紧,他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发丝,她甜甜的呼吸那样近。
“韩子高,我喜欢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你,总之,我就是喜欢你。”她在他怀中蹭了蹭,像只乖巧的毛茸茸的小猫。
这个傻丫头,告白都像个孩子一样。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嘻嘻一笑,脸颊绯红地跑开。蛮子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发怔。
喜欢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心那么大,那么空荡荡,却装不下除了筝儿外的任何一个女人。对筝儿的思念,日益深重,原来一直以为筝儿于她,只是妹妹,现在他才发现,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那么多年没有见,这种烙印丝毫没有愈合。
永和殿。
“皇上万福。”陈蒨行三拜礼,跪见皇帝。
“平身,”陈霸先看见侄子很是欣喜。“到朕身边来,虽然朕已登基,但你仍然是我侄子,你我之间不用行太多礼仪之拘。”
“是。”陈蒨心中一暖,向书案后那个身着华丽冕服的男人走去。“叔父不去赏梅吗,今日是腊梅节,梅花开得甚好。”
霸先摇摇头,唇边一丝疲惫的笑容,“花还是让年轻人去赏吧。朕人已老,心已累,政务又堆积如山,哪还有心思去赏那梅花。”
陈蒨看着霸先疲惫的样子,“叔父当以圣体为重,万不能过度操劳。”霸先叹了口气,微眯上眼,“朕诛杀王僧辩一家后,内心总是不安,过去的事情总是历历在目。”他皱起眉,眸中露出痛苦的神色。
“王僧辩一家谋反,理当伏诛。何况,叔父照王僧辩遗愿留下王顗,这已经是仁至义尽的做法了。”陈蒨安抚道。
“朕这皇位可坐得一点都不容易。想当初诛杀王僧辩,杜龛,韦载,王僧智起兵抗命,三郡声势相连,徐嗣徽,任约待我出征后归降北齐,偷袭建康,占据石头城。齐师率兵来犯,公然南侵,建康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朕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昙朗因朕而死,建康对外联络被切断,粮运不至,救兵迟迟不来,户口离散,征求无所,朕就这样等啊,守啊,连日的大雨积水过膝。蒨儿,若不是你奇迹般地送来三千斛米,一千只鸭,朕恐怕要死在建康。”
几日不见,叔父似乎老了许多。
东流逝水,叶落纷纷,荏苒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慢慢地消逝了,变更了身份又怎样,得到了天下又怎样?一年,一岁,渐渐接近,偷偷远离。向新的一年迈去,又是一年芳草绿,时光毫不留情的越出手指的缝隙,不容等,也不必追。
皇帝。多少人拼破头颅争夺的名分。
“叔父天子命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陈蒨宽慰道。
“我竟忘了问你,你那三千斛米,一千只鸭到底是怎么来的。”陈霸先挑起眉,敛去眉宇间的哀伤。
“哦,那个。”陈蒨低头轻笑。说起来,那倒也是一段奇妙的经历。适时他与文育刚刚铲平张彪部众,收复四州城池,忽闻建康告急,急得焦头烂额的。军队往建康赶时,干粮全无,路过平溪村时,军队都饿得挪不动步子。村里的乡亲们一听他们是平反的军队,又冲着信武将军一向的美名,纷纷慷慨解囊,做出江浙最出名的荷叶饭款待军士,又在军队离开时纷纷送上大米和鸭子,不一会便集了几十只鸭,几百斛米。大米和生鸭易随军搬运,沿路又都有乡亲们听到情况后解囊相助。这一切,若是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那些粮食是大梁国民献给大梁的热血,报效祖国的爱。
“只能称作奇迹了。”陈蒨唇角勾起一丝神秘的笑。
“哈哈,这个奇迹还真是救了整支军队啊,齐军自那时,还没敢轻易来犯呢。”陈霸先提及这次战役的险胜,眼中既有骄傲,又有庆幸。
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盘龙栩栩如生,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着墙板,永和殿里一片宁静。
“蒨儿,大哥走得早,你和顼儿在我府中长大,后来又各自分了自己的府邸。能看着你们长大,成长成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叔父很是欣慰。”
“对啦,朕听顼儿说,妙容又怀喜了?”他的面容透出藏不住的喜意,冲淡了所有的疲惫和烦困。
“三个月了。”陈蒨想起妙容肚子里的孩子,心里也涌起了一丝淡淡的喜悦,唇角边扬起了一抹笑容。
“好,好啊,转眼间你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看着你们这些孩子长大,也许就是人生奇妙的地方吧。崇喜啊,赏临川王妃锦缎十匹,玉如意一对。”
“侄儿替妙容谢皇上。”
“对了,蒨儿,见凝那丫头跟朕说过有个中意的人。”陈霸先眸光一转,“你是她五哥,她什么都不瞒你。”
“叔父,见凝喜欢的那个人,”他顿了顿,唇角轻挑,“是韩子高。”
“韩子高?!那个小侍卫?”陈霸先有些惊讶,转瞬轻轻笑起来,“哈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美人,原来也难过美人关。那的确是个俊俏的少年,也难怪见凝会芳心暗许。”
“那叔父的意思……”
“要当堂堂陈朝驸马,一个小侍卫未免太过寒酸。可见凝上次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朕又不得不为她考虑。”陈霸先敛去笑意,“这样吧,明日朝堂上,你让子高一起来。朕当面封赏他上次平定张彪时的大功,为他赐婚。”
“侄儿替子高,谢主隆恩。”陈蒨行跪礼拜谢,眼中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子高就要当驸马了,有了这个身份,他们并肩作战的机会也就少了吧。过早地用婚姻大事束缚了他,这桩旁人盼不来的姻缘对他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他的黑眸轻薄透明却又深掩按抑,心事深藏,犹如千年古井中的水,淡然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