鹜落霜洲 第十章 誓言
作者:泱忆寒的小说      更新:2017-10-15

  临川王府。

  静静的月色划过回廊外的松枝,雪已经停下,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蛮子正在雪中练剑,剑卷起地上的雪花,正如花瓣飞舞。练了许久,他终于停下来,额上还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回廊旁,蛮子一仰头吟尽一壶清水,清冷的月色中,星辰却明亮着。

  陈蒨步入府门,看见蛮子,眸色黯了黯。蛮子注意到他,忙起身行礼。

  “子高,你过来,本王有事要告诉你。”陈蒨对他招了招手。“不必做那些虚礼了,你我二人温酒谈心,你陪本王说说话。”

  夜初静,人已寐。二人舍弃位份尊卑,像挚友般举觞共饮。

  “见凝那丫头喜欢你,你知道的吧。”陈蒨犹豫了一会,轻轻地说。

  “公主千金之躯,子高不敢亵渎。”蛮子轻笑,“她的心思也顶多是女儿家的情窦初开,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吧。”

  陈蒨也笑起来,唇边扬起的弧度美如清冷的月色。半晌,那笑容渐渐凝结,凝成沉重的肃穆。

  “子高,叔父有让你做驸马的打算。”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带着认真和笃定。蛮子的心一寸一寸地缩紧,继而是突如其来的惊诧和不知所措。

  “驸马?王爷,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仍带着淡然的嬉皮笑脸的表情,眸光中的不安却被陈蒨尽收眼底。

  “君无戏言。今日叔父亲口向我说的。”陈蒨替蛮子斟好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行!我不能娶公主。”蛮子惊起,“砰”地一声在地上跪下。

  “为什么。”陈蒨喝一口酒,微眯起眼睛。他的声音平淡如水,似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这一句“为什么”,不是疑问,也不是惊讶,而是陈述。他的心里早已明白他必不会轻易接受这个婚约,却只想让他亲口说出原因。

  “子高与公主,身份上天壤之别。”蛮子低下头,漆黑的眸子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不出情绪。

  “若只是这个原因,你大可不必担心。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是皇上亲自赐的婚,没有人敢乱嚼舌头。”

  “将军!”蛮子内心涌起一股风浪,五味陈杂。他就如在这浪上谨慎行驶的船只,甚至只是一片枯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方向,却发现这方向在大海中那样渺茫,那样无助。

  若大海是命运,他将何去何从?

  他又一次不得不像从前那样消极地想。人是不能左右命运的——

  可是——是她亲口说的啊,命运是可以被自己主宰的。

  “我想建功立业,我想报效祖国,我不想当驸马,我想成为像诸葛孔明这样为了国家鞠躬尽瘁的人。所以——若皇上执意要让子高娶公主,恕子高不能从命。”

  陈蒨的面容仍旧清冷,似冰雪雕刻,没有一丝波澜。可在他眼底,有一种笑意慢慢化开,他似乎不再为见凝无法嫁给子高而难过。看着眼前少年眼中的笃定,他似乎能看见少年未来的模样——英姿飒爽,眉如剑,目如星。这样的少年,的确不应被困在深深的宫闱之中。

  “也罢,也罢。”他长叹一口气,背过身站起,“我明日会向皇上宣称你旧伤复发抱病在床,见凝不放心定会来看你。剩下的,你只能一步一步自己走。”

  蛮子抿紧了唇,指尖有些冰凉。停滞片刻,他静静地说:“谢王爷成全。”

  “韩子高,我这个忙不是白帮你。”他转过来看着他,一字一句,“见凝就如我的亲妹妹,做哥哥的自私,不会想妹妹受到伤害。你必须答应我,不到她找到如意夫婿的那一天,绝不娶亲。你能看到她的时候,必须时时刻刻尽力保护她的安全。”

  “子高对天起誓,守护公主直至公主出嫁,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凝香宫。

  “什么!韩侍卫病了,旧伤复发?!”见凝大惊失色,拉住阿环,一脸天要塌下来了似的神情。“严不严重啊,有没有生命危险啊,他会不会死啊!”

  “不会不会,太医院来人说过了,韩侍卫的伤是平张彪时手臂上的箭伤,没有大碍的。只是近日作了剧烈的打斗,又练剑练得太猛,伤口一时撕裂,只要休养几日就能痊愈的。”阿环宽慰道。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不看他,我……我不放心!”见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阿环,你给我娶套男装来,我这就出宫去。”

  “公主,您前几天刚出过宫,又遇上了刺客,临川王吩咐过了,这几天不许您出宫。”阿环脸上闪过为难。

  “哎呀,那可怎么办嘛!我担心他啊,要不我去求求父皇,让他备马车送我到五哥那!”她也顾不得许多,径直走出宫门。

  永和殿。

  “皇上,侯安都与周文育会兵武昌,西讨王琳。候将军到达郢州,因怒围城,难以破城。郢州遭弃,两军已在沌**战,情势对我军十分不利啊。”

  “成师什么时候能改改他的性子!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说好听点是勇猛,说得不好听那叫有勇无谋!”陈霸先气急,“如今军情十万火急,你时刻盯着那边的动向,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汇报!”

  “是!”

  陈霸先叹了一口气,忽闻门口一阵喧哗,喧哗声渐大,不禁眉头紧锁,目中掠过不悦。

  “公主,您不能进去!公主……”

  “爹爹,爹爹!你放开本公主!谁敢拦我!”只见那个闯宫的妙龄女子柳眉扬起,双目炯炯,正是当今皇上的宝贝女儿——陈见凝。

  虽说霸先出了名地溺爱这个独女,遇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大怒。“放肆!永和殿议政重地,岂容你瞎闯!”

  “爹爹……”见凝冲进来,也不看陈霸先的脸色多么凝重,自顾自地说,“爹爹给见凝备马车吧,见凝要去五哥府上。”

  陈霸先听见她口口声声说要去临川王府,又想起今日韩子高抱病之事,心中有了分数。“荒唐!你堂堂陈朝公主,随意进出宫门,矜持何在,身份何在!”陈霸先怒目圆睁,“回你的凝香宫去,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踏出宫门半步!”

  “爹爹!求你了!爹爹!!!”见凝看见父亲不为所动,心里升起一阵委屈,嘴一撇就要哭出来,梨花带雨的样子让陈霸先心中一痛。

  “好吧好吧,你先回宫待着,朕等下让博礼护送你过去。”

  见凝听见这话,嘻嘻地笑开,“爹爹最好了!”

  “就你嘴贫。”陈霸先表情柔和下来,目光里闪过一丝宠溺。见凝是庶出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他最宠爱的小妾雯儿。雯儿生见凝时难产,他那时正带兵平侯景,不得赶回,见凝两岁才第一次看见父亲。雯儿的死让他始终无法释怀,内心存留深深的愧疚。而这愧疚,化作了对见凝浓浓的爱。他的儿子总是早夭,长女见裕嫁与钱蒇,在南梁时便因病弱早早离世。剩下的这个女儿和六子陈昌便成为了掌中明珠,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兴高采烈地往外走,他轻叹了一口气。

  临川王府,陈蒨推开一室房门,轻掩上后,淡漠地环顾室内一周。

  “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轻轻地说,看向床上那个男子。蛮子坐起来,右臂上的伤口已经几乎愈合,却因装病而捆上厚厚的一层绢布。

  “该怎么跟她说,你自己决定。前提是,别伤她伤得太重。”他背过身去,目中掠过不忍,“她很喜欢你,我看的出来。见凝还是第一次喜欢别人。”

  蛮子轻垂下眼睑,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拒绝婚约的原因,真的只是因为不想要驸马的名分吗?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喜欢的感情,连他也无法清晰地分辨,他也无法知道什么叫思念,什么叫爱。

  陈蒨点点头,走出房门。雪消融后,天晴了,却依然冷得彻骨。他站立在风中,任凭刀割般的风刃划过他的手指,面颊。

  那么他呢?他陈蒨,是否也真心喜欢过什么人?

  让他牵心挂肚的,让他可以为了她笑,为了她流泪,甚至为了保护她去死。这样的人,似乎也从来没有过。

  沈法深与叔父是世交,妙容十三岁嫁入陈家,成为他的妻子。夫妻五年,相敬如宾。也许……这就是喜欢吧。

  见凝赶到临川王府时,看见蛮子已披上一件单衣,在池边凭栏而立。黑发如缎,五官精致而完美。那双深邃的黑眸中一晃一晃映着水波,整个人虚幻得如阳光下的薄雪。

  雪融的天气最易着凉,见凝皱了皱眉,走上去叫道:“喂,你在这吹风做什么,不是生病了连早朝都不能上吗,还不回屋躺着!”

  蛮子没有看她,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池边的冰霜,唇角轻轻漾起一个微笑。“我没有生病,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呀,你是装病偷懒啊!”见凝恍然大悟,眼睛眨巴眨巴的,又怕别人听见,忙屏退左右。

  “是装病,但不是偷懒。”蛮子看向她。“公主,我不能娶你。”

  见凝听见那话,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半晌,佯装镇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为什么?我不好吗……”

  “你很好。”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是我不好。我太自私,我想建功立业,我不想被驸马的位置束缚。”

  “做驸马,你一样可以建功立业啊!”见凝急切地说,“汉代卫青娶了平阳长公主,一样可以踏平匈奴蛮地,守卫祖国河山!这有什么矛盾的嘛!”

  见凝说完这句话,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胸中涌起一股淡淡的不安和酸涩。“韩子高,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啊……”

  蛮子一怔,心里微微揪紧。“我……”

  “如果有,你告诉我。”她仰起头。额前几缕飘落的碎刘海,只衬得她薄薄的脸颊如阳春白雪。明明是有些伤心的眼神,却极力掩饰着,装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看见见凝这样的神情,蛮子的心底升起一阵淡淡的心疼。“我喜欢你,可我从来不喜欢逼别人做事。”她眸光一暗,“小时候我在窗台看见了一只小麻雀,哭着闹着让阿环捉了给我养。小麻雀开始时还是活蹦乱跳的,过了几天,毛色也暗了,翅膀也变软了。不论我给多好的东西给它吃,逗它玩,它都精神不起来了。直到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死掉,我才明白过来,我的喜欢,剥夺了它的幸福,它飞翔的权利。”

  “我不想你像那只麻雀一样郁郁寡欢,如果你娶了我,自己却不快乐,那我宁愿你去做你想做的事,至少,我可以一直看见快乐的你。”

  她慢慢地说着,眼眶微微泛红,又止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然后她绽开一个笑容,有一点点苦涩,却又似暖阳般明媚耀眼。

  不能被他看见。

  不能哭——

  一种柔软的感觉从心底翻涌而出,蛮子的唇边洋溢起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明原因的温柔。这种无声的温柔充斥在唇齿间,竟凝结成两个字。

  “见凝。”

  她怔怔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迅速敛眉垂首,因为眼眶深处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似乎就要支持不住掉下来。

  他叫她的名字。第一次,没有叫公主,没有叫女郎,而是见凝。

  “谢谢你。”

  她擦干眼泪,回过头,甜甜的笑容充斥了整张脸蛋。她的笑容就像带雨的梨花,绽开在晚冬的阳光里。

  春天,已经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