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阳宫。
陈霸先沉默地立于书案前,案下跪着的二人满身泥泞,风尘仆仆。
“臣等被王琳交予宦官王中晋看管。王中晋那阉人耳根子软,臣许了他一些好处,他便答应放我们走。臣等不敢耽误,回到营中即刻起身返回建康向皇上请罪。”侯安都低眉垂首,眉宇间英气却丝毫未敛。
“你们打了败仗,这一仗,败在你们自乱军心!”陈霸先转过头,眼里有严厉,声音冷得像冰。“侯安都!”
侯安都心里一惊,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臣在。”
“你在过河时说了一句什么话!”陈霸先狠狠一拍案台,直拍得侯安都六神无主,慌忙地磕头请罪。
“臣说……臣说此战……师出无名……”
“先帝禅位于朕,朕建立陈朝,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师出无名,朕这个皇帝,你不服吗?”他微微眯起眼。
“臣……臣不敢——”侯安都已是汗津津的,头垂到地板上去。
陈霸先闭上眼睛,半晌,显阳宫的大殿里鸦雀无声。
“朕——给你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侯安都不敢相信地抬头,眼里已带上了重拾希望的色彩。
“臣定——不辱使命。”
蛮子破天荒地没有在府里练剑,而是选择来到青溪边。
青溪边,水倒映着蓝天和白云,成群的鱼儿似乎也享受春末难得的宁静。
一尾红鱼朝他游过来,摆着丝绸般鲜艳的尾,又转身向远处游。
他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过:鱼只有七秒的记忆——遇见,转身,遗忘。
那为什么人要有那么长远的记忆?是不是只有遗忘,才能让人更加坚决地屹立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清晰地记得一切。记得从前,记得现在,也记得心痛,记得恐慌。
筝儿到底在哪。
他想找到她,可竟然连从哪里开始找都没有头绪。毕竟,他们已经四年不见,四年间,筝儿一定变了许多,也许在街上擦肩而过,他都不一定能认出她来。
那张纯净得让他心痛的笑脸,那个甜甜地叫他“美人哥哥”的声音。
仅凭这两点,天地那么大,他要到哪里找她。
何况,现在他即将去往南皖。
氤氲在眼中的雾气终于凝结成泪滴,他死命忍住那眼泪,却没办法阻止它顺着脸庞下滑。他慌张地去擦那些眼泪,但一切只是徒劳无功。
最后,他只能怔怔地听着自己喉头的哽咽,任由泪水倾盆。
后渚山。
朦朦胧胧的一片暖光,到郁睁开眼,感觉到一只暖暖的手正握着自己的手。软软的触感传到心里,升起了一种古古怪怪的感觉。
他挣开她的手,似乎有一瞬间地慌乱。看见她盯着自己,更是周身地不自在,不禁说了一句:“你干嘛偷看别人睡觉……”
竽瑟瞪大了眼睛,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不知道是谁做噩梦喊爹,小爷我看你可怜才陪着你,谁爱看你睡觉啊!”
到郁嘴角扯了扯,似乎想到了什么,忙转移话题:“你的伤还好吧?”
“没事!”竽瑟急着证明自己没事,站起来转了个圈,扯到伤口忍不住咧了咧嘴,“男子汉嘛,这点小伤算什么!”
到郁挑起眉,心里却莫名地觉得好笑。男子汉吗?明明就长得像个女人一样。看着就瘦瘦小小,背在身上更是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总之,昨天谢谢你帮我挡刀。”
竽瑟心里升起一股暖意,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
一抹讶色在到郁的眼眸中稍纵即逝,他别开了头,还特别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什么嘛……”竽瑟小声嘟囔了一句,站起身来往外面走。今天真个好天!
到郁回过头望向竽瑟的背影,脸上竟不自觉地升起一抹柔和的神色。
转眼就是一个月。
从玉娘口中听闻,皇上再遣侯填、徐度率水军攻王琳,派谢哲前往游说。王琳终于同意退兵湘洲。
“在这呆了一个月了,你准备去哪?”柳竽瑟坐在泉水旁边,对身边的到郁说。到郁望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该去哪去哪,反正能摆脱你就好。”
竽瑟白了他一眼,“我还不想被你跟着呢,你爱跑哪被打去跟我没关系,总之,别再偷东西了,这样不好。”
到郁怔了一下,慢慢转过头。他的眼里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慢慢地晕染着,胸中的一阵涟漪冲到唇边,变成了一句话:“我答应你。”
山谷里,似乎还有回声。鸟雀鸣叫的声音,树林摇晃的声音,悉悉索索地回荡着,宁静的山谷里美得像一个梦。
“你呢,你去哪?”
“我要去找人啊。”她偏了偏头,摸了摸胸口那块硬硬的月牙。“他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会稽。
那个很远的地方。蛮子哥的故乡。
到郁注视着她眼底的那抹看不清的深情,心里有种酸涩不经意地化开。“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嗯。”她点点头,眼里亮晶晶的。
宣阳门。
人头济济,车水马龙。百姓已在城门围得水泄不通。今日临川王出发前往南皖驻兵,皇上亲自送行,这种几年不见一次的盛大场面,自然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凑热闹。
高头大马上,临川王面容肃穆,英气凛然。他身着一袭绣着金色暗纹的墨绿色长袍,白玉腰带衬得身型更为挺拔。他那种浑然天成的王者风范,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当今皇上最为疼爱的养子陈蒨,人们虽早有耳闻,亲眼看见仍然是惊叹不止。
而策马跟在他身侧的那个男子,一身白衣,黑发束在银色的发冠中,微微扬起。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容貌如画,漂亮得根本就不似真人。这位名为韩子高的少年将领,武艺精杰,虽出身寒门,前程不可估量。
当今皇上久久不立储君,唯独宠爱临川王这个侄子,有人说,此次出征南皖——是当今皇上为考验未来的继承人设下的最后一道槛。
马队徐徐而过。
竽瑟刚进城就被赶往宣阳门的人流吓了一跳。问清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抱着看看热闹的想法,她二话不说拉着到郁就往人流里挤,到郁拒绝不成,只得跟在她后面。
“看看,临川王好大的排场。”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地说着。竽瑟踮起脚尖看过去,只看见宏伟高大的一堆背影,临川王已经走出老远。她有些失望地低下头,有什么却令她猛地朝那堆背影中看去。
其中一个背影刺中了她的心。阳光倾泻而下,给那个背影镶嵌上了层层光晕,干净修长的背影让人恍惚间产生了幻觉。等他微微转过脸,那个侧颜平静地看了一眼拥挤的人群,柔软的黑发和精致的五官,似笑非笑的唇角仿佛定格住了时光。
冲上眼眶的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到郁转过脸就看见了她失魂落魄的神情,还没来得及问,就看见她疯了似地推开人流,向着马队的方向冲过去。
天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炸雷声,瓢泼大雨顷刻间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仿佛急行军一般迫不及待的撞击在地面上,溅起了一片一片的水花,竽瑟继续朝前跑着,无视那些擦肩而过奔跑躲雨的人们,反而抬起了脸,雨水泼在脸上,使她喘不出气,只有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音。“臭小子,不要命啦!”一声怒喝在雨声中传了过来,紧接着,有几只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的疼痛从手腕直传入内心。
只见几个高大的侍卫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路。
竽瑟在雨中呆呆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有几个熟悉的字眼脱口而出:“美人哥哥——”
就像是一箭击中了心房,血色四溅,犹如鲜红的花瞬间当胸开放。而他的思绪,他的思念也如这成千上万朵的血色花朵,沸沸扬扬地翻涌着……
蛮子猛地一拉缰绳,绝尘受惊发出嘶鸣。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声音——喊叫,欢呼。他刚才分明听到了什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那一句美人哥哥。
他猛地回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方才的小小混乱在几个侍卫的控制下恢复平静,雨中的雷鸣,脚步,充斥着他紧绷的神经。
“怎么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蛮子回过头,对上陈蒨有些关切的眸。他极力掩饰住眸中的涟漪,轻轻笑了笑,“昨夜没睡好,方才好像幻听了……没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雨仍在下,军队仍在前行。
再看向陈蒨,他已经是原来平静如水的神色。自信而高傲,目如星辰。
建康的这场雨,下了足足两个时辰。
屋里烛头上的火苗忽而熊熊忽而低伏,到郁伸手拿起了杯子喝了一口凉水,抬眼瞄了一旁的竽瑟一眼又立刻收回了目光。从宣阳门回到客栈,她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说过一句话。刚刚她在宣阳门前的失态告诉他,她一定藏了什么可疑的心事。
“喂……”他讪讪地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柳竽瑟冷冷的声音让他有一些不知所措。
“凭什么,这间房的租金,你我二人各付了一半。”到郁一动不动。
“好,那我走。”竽瑟站起身,面色有些苍白。刚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就被牢牢地拉住了。到郁用不至于握痛她的力度握着她的手腕,却也足够将她拉回来。
“你淋了雨,这样跑出去会生病的。”他皱了皱眉,语气中带了一丝怒意。
竽瑟似乎很努力地想要挣脱他的手,却只是徒劳无功。
“你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他分明是蛮子哥。”竽瑟轻轻地说,扬起了脸。她的眼中分明有着浓重的愁绪,却又分明干燥得连一点雾气都没有。
“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到郁冷冷地说,“你怎么会认识临川王身边的人。”
“他是蛮子哥。”竽瑟皱起了眉头。
到郁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好,明日。明日清晨,我陪你到南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