鹜落霜洲 第二十章 龙驭殡天
作者:泱忆寒的小说      更新:2017-10-15

  月色带着银色的光辉,洋洋洒洒地落在山郊的大榕树下。不知何时,陈蒨竟牵着马走到了那间他安置竽瑟的客栈外。

  为什么竟走到了这里?

  陈蒨微微眯起眼,眉宇间尽是疲惫。马儿累了,倦怠地眨着眼,似乎是知道主人的心事,轻轻地晃了晃脑袋。陈蒨抚了抚它的脑袋,轻叹一口气。他并没有推开栅门,只是站在外面,望着不远处屋内星星点点的烛光。

  过了许久,客栈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竽瑟提着铜盆走出来,她穿一身青绿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少女一身少年装扮,脸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瞳仁灵动,水晶珠一样的吸引人。

  她的目光淡淡地看了看四周,继而落在不远处陈蒨的身上。表情有片刻惊诧,随后,她定了定神,向他走来。

  “陈彦大哥,这么晚了,你……”

  陈蒨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竽瑟站在他身侧,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她仰起头看他,对上的便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月光筛进他的眼中,泛起阵阵涟漪,那一潭湖水般的眼睛撞进她的眼里,便是难以言表的温柔。可那温柔里又带着些许哀伤,些许倦态,让她心里不由得轻轻地揪了一下。

  她从未看见过他有这样的神态。

  “你……”她有些慌张地躲开他的眼神,急急地低下头。“你要不进屋里来吧。我让到郁沏壶茶。”

  “不必了。”陈蒨抬起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我就是恰巧路过,来看看你。”

  竽瑟心中微起了些波澜,脸上泛起两片红云,刚想回一句什么话,有人匆匆走了出来,抢过她手中的铜盆。到郁看见陈蒨,眼里闪过一丝愠色。他瞪了陈蒨一眼,扬长而去。

  “这个小兄弟,好像不太喜欢我。”陈蒨轻轻摇头,唇角一抹苦笑。竽瑟慌忙摆手,“不是的,到郁他只是……心情不太好。”

  陈蒨看着竽瑟,方才那种急躁和压抑一点一点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淡然和浅浅的温柔。竽瑟被他盯的有点不好意思,躲过他的目光。“陈彦大哥,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啊。”

  陈蒨却没有移开目光,他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这种冲动越来越浓,竟让他指尖微微颤抖。而下一秒,他已伸出双手,将竽瑟揽入怀中。竽瑟大惊,却怎么样也挣不开他的怀抱。他用的力气不大,却透着一种噬骨的寒意。这样的寒意,让竽瑟不忍推开他,只想好好抱紧他,让他能够暖和一些。

  “竽瑟。”

  “陈彦大哥,我不知道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如果抱抱你可以给你一些安慰,那就这样呆一会吧。”竽瑟的眼睛亮亮的,伸手抱紧了陈蒨,手还像安抚婴儿一样地在他背上一下一下的拍着。

  怀中那个人的体温慢慢传入陈蒨的身体里,从指腹暖到胸膛。陈蒨听到那话有一点怔住,继而轻轻闭上眼睛,化开一抹笑意。

  不远处,抱着铜盆的到郁注视着这一切,眼里尽是不解和愤懑: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连陈彦也这样?全世界都跟我抢竽瑟,好伤心啊。

  温茶入胃,升起阵阵暖。陈蒨放下茶盏,轻轻咳了几下。

  “陈彦大哥,你定是着凉了。来,这是我让小二烫的暖炉,你捂捂手。”竽瑟取过一个暖炉塞进陈蒨的手里。陈蒨悲伤的神色已经被暖暖的灯光笼罩上一层薄雾,不再显得那么脆弱与无助。

  “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若是想说,我不问你也会说的。”竽瑟无所谓地摇摇头。其实她心里早已好奇得不行,硬生生地将那些好奇压了下去。因为她知道照陈蒨的性格,就算是她问了,他也会神秘地什么都不说。

  “谢谢你,我好多了。”陈蒨拢了拢披风。

  “所以,你还是不打算说?”竽瑟憋不住,睁大眼睛问。

  “竽瑟,如果你一直视若父亲的长辈病危,有人却不让你去见他最后一面,你会怎么样。”

  竽瑟突然沉默了,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暗去。“我想,我拼了命也会想回去见他吧。”

  如果……现在能再见到爹爹,哪怕他根本不在乎她,甚至记不得她的名字,她还是会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她永远忘不掉那满地的猩红,永远——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她的注意力从记忆中抽离。陈蒨捧住了她的小脸,像从前蛮子那样,轻轻地抚摸着,指腹划过的地方像着了火。

  “我应该,拼了命也回去见他,对吧——”拼了命,也要回去,守住叔父的江山。哪怕章要儿那个女人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他也应该回去。因为在他心里,陈霸先早已不只是叔父,更是他的父亲。

  竽瑟却早已被他这个举动闹的七荤八素,连忙点头,支支吾吾:“嗯嗯,要去的要去的!”

  “喂!你们!”

  一个声音打断了屋内暧昧的气氛,到郁红着脸冲进来。“陈彦,你的马把我的马草全吃光了,你……不去管管?”

  “到郁,你怎么了,马草没了再加便是,”竽瑟蹙起了眉,揪起到郁的耳朵,“你冲陈彦大哥乱吼什么。”到郁听她为陈蒨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她的手冷冷甩开,“你就知道你的陈彦大哥,好,我去加马草。我去,行了吧。”

  “诶,你……”竽瑟不解地面对到郁突如其来的怒火,捏起了小拳头。

  陈蒨低头轻笑,喝了一口茶。这个女人,还真的是容易让人心情舒畅。

  “我可能要离开南皖一段时间,过几天我会派人回来这里接你们。”陈蒨在她脑袋上揉了揉,笑笑,眼底慢慢被凝重晕开。

  六月,台城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阴雨连绵的天气,死气沉沉,天空里没有一只飞鸟,被乌云盖得密不透风。

  宫殿里,御医们来来往往了好几趟,脸色却难看得如同窗外的天一般。

  章要儿站在屏风后,注视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面色苍白,精致的妆容里透出一点憔悴。没想到见凝出事,对他而言竟是如此大的打击。一夜之间,陈霸先老了许多,病重了许多,到了御医都束手无策的地步。

  她恍惚间扶住身边的墙柱,不留意,指尖划过钝重的石板,芊芊玉指上,一片指甲无声折断。章要儿注视着折断了的指甲,眼里蕴起一阵雾气。

  她向来体质特殊,每当有重要的亲人即将离世,都会有一片指甲折断。而这次,怕是……

  “要儿。”陈霸先微睁开眼。

  “皇上,我在。”章要儿缓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因为高热而发烫着,却一如当年,有战伤,剑柄磨出的茧。

  “要儿,朕没有多少时间了。”

  “皇上……”章要儿鼻尖一酸。

  “别说什么福寿绵长的空话,你我都不是孩子了,用不着这样彼此哄骗。”陈霸先徐徐开口,目光有些许空洞。“要儿,答应我一件事。咳咳……”

  章要儿连忙抚他的胸口,却只听他接着说:“我想让蒨儿继承皇位。我知道你不太喜欢那孩子,但是……我希望你能,助他登基。”

  章要儿指尖一滞,她垂下眼,眼眶变得红润,她的眼里陡然生出了恨意,慢慢溢出的恨意凝成一颗一颗泪珠,落下眼眶。“陈霸先!那昌儿怎么办?你有没有替我们母子俩想过!他才是世子,你从小偏爱陈蒨,我无话可说,可如今你连皇位都要给他。你让我的昌儿在北周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你好狠的心……”

  “要儿……国事为重,如今只有蒨儿能够担此大任!”陈霸先苦笑了一下,伸手抹干那些眼泪,又咳了几声。“别任性。我已吩咐侯安都助你拥立新帝,我死后……”

  “你不能死。”章要儿慌张地靠向陈霸先的胸口,神情几欲癫狂。陈霸先含笑看着她,像从前许多次那样轻抚她的秀发。“要儿,多想回到从前,你我初识的时候。那时候,无忧无虑,执手,就是一辈子……”他轻轻地说着,目光逐渐涣散。

  章要儿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地上。过了半晌,她直起身来,轻轻抚上陈霸先的脸颊,靠在陈霸先的耳边,低低开口。

  “我答应你。霸先,你等我……”

  一道惊雷划过台城上空。大殿的门轰然推开,章要儿面无表情地走出来。面对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她理了理头上的步摇,娇艳欲滴的红唇微启。

  “皇上睡了,退下吧。”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转眼那些红又瞬间褪去。她静静地看着台城清冷的月光,瞳孔空洞得像没有灵魂。

  台城的雨,转眼已经下到了南皖。陈蒨回到南皖军营已是深夜,蛮子坐在帐外,月华披上一身银霜,他身着一件单衣,也不觉得冷,昏昏沉沉地靠在那里。

  陈蒨脱下身上的披风给蛮子盖上,坐在他身边。

  他的心突然狠狠地痛了一下,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被抽离,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蛮子嘴里喃喃地叫着什么,唇蠕动着,唇角还带着一点苦涩。陈蒨凑上去,听见那些破碎的字凑成一句话。

  “王爷……别怕,有我。”

  陈蒨听见那话,眼里微微泛了点红,他笑着摇了摇头。睡梦中的蛮子并不安静,皱着眉,蜷着身子,俊秀的脸上挂着不安的神情,像在做一个冗长又悲伤的梦。陈蒨把手轻轻抚在他的手上,微微握住他的手,蛮子慢慢平静下来,把身子往陈蒨那边拱了拱,似乎这样暖和些。

  “王爷……我会守护你的……”蛮子动了动嘴唇,手心传来一阵暖意。

  陈蒨笑了笑,俯身把披风牢牢裹在他的身上。傻小子,这么孱弱的身子,还说什么守护。他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偷草药的少年,如今八年过去,子高长大了许多,脸上稍稍有了些棱角,也比当年更像个男子汉了。只是他长长的睫毛,娇嫩如花瓣的嘴唇,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仍然使他美得让人转不开眼睛。

  身边的人蠕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眼底渐渐从朦胧变得清明。他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直起身来行了礼:“王爷。子高失礼,居然睡着了。”

  “无妨。”陈蒨淡淡地说。“来,陪我聊聊。”

  “聊……?”蛮子怔住,咬了咬嘴唇。刚才还不准他跟呢,现在又要他陪着聊天。这个王爷,将他看成什么了。

  “王爷心情好些了吗。”蛮子偏过头去,神情有一丝不悦。陈蒨看穿了他的不悦,唇角微扬。“方才……不让你跟着,是怕你看到我脆弱的一面。我想在子高心里,永远是最坚强靠山。”

  “您已经是了。”蛮子心里一软,转过头来,鼻头却有些酸酸的。“王爷让子高把自己的全部都告诉您,您却什么都不跟我说,这不公平。我觉得我还不如阿三呢。”他低下头,眼眶不由得红起来。

  “怎么跟了我这些年,还像个孩子似的。”陈蒨抬手抚了抚蛮子的头,“这时候,倒要我来安慰你。”

  蛮子听到那话,猛的抬起头:“我才不是孩子!才不是!”

  “我已经长大了,王爷,我可以守护你,守护你的江山!”

  陈蒨看见他俊俏的脸上泛起了激动的红晕,不由得一怔。蛮子的确长大了许多,长高了,壮实了,不再像以前一样柔弱不堪。他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小小年纪的陈蒨,在陈霸先面前舞剑,剑入鞘,他仰起脸骄傲地说:“叔父,蒨儿已经长大了,蒨儿可以守护叔父,守护叔父的江山。”

  心里的柔软被触动,陈蒨的目光渐渐从冷变暖。雨夜透着丝丝凉意,他的心却已被一种名为感动的温暖笼罩。

  夜色深如浓墨,行进的马车一路颠簸,赶车的人没有一句话,薄唇抿得很紧,眼底像冰冷的湖水。车里的少女有些犯乏,昏昏沉沉地睁眼望去,只见那人已取下了面罩,面容上狰狞的刀疤和颊上新添的伤口让他显得有些可怖。可那双眼睛虽然冷,却仍是儿时记忆中的样子。

  “你宁愿自毁面容,就是为了寻我父亲的仇?这样做……值得吗?”

  王顗拉缰绳的手有片刻迟疑,他偏过头没有回答她的话。

  “你在我心里仍然是以前那个王顗哥哥,这一点不会变。”

  王顗胸口猛的一阵疼,“住口。我答应你带你去见韩子高,你不要认为我不会随时改变主意现在就杀掉你。”

  见凝却微微一笑:“王顗,敢不敢跟我打一个赌。”

  “没兴趣。”他冷冷回绝。

  “我们就赌见到韩子高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我猜是……见凝,你怎么来了。或者是……见凝,你怎么又胡闹。”她想着想着,居然嘻嘻地笑了起来,满眼期待。

  “无聊。”王顗眼里划过一丝冷漠的恨意。这个韩子高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让见凝死到临头还心心念念挂着。

  “或是……他根本就一心挂着筝儿,早就忘记我了。”她却突然落寞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女儿家的心事向来难懂,方才风和日丽,转眼就梨花带雨。

  王顗转头看她,却只见她望着窗外,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静下来的样子,仿若一朵夜间才能盛开的昙花。

  天边渐渐显出一抹鱼肚白,眼前的景物渐渐从荒野变成村落城镇。马车徐徐停在路边,南皖城屹立在不远处,城墙依稀可见。

  “到了。”王顗低低地说了一句。

  车里迟迟没有回应,王顗拉开帘子,只看到见凝倚着窗沉沉睡了过去。她的脸上还留有一些泪痕,唇瓣如山茶花般娇艳欲滴,面色白皙透着红润。认真端详才发现,那个曾经的小女孩,现在已亭亭玉立,越发地国色天香。倘若两家没有发生如此变故,她此刻已在他府上,成了他的弟妹。他将日日抱着如何的心情度日,看着她和他最亲近的弟弟成亲,生子……如今他与她竟成了仇敌,他竟要杀了她——这实在是命运的捉弄。

  王顗静静地看了许久,终究是把帘子放了下来。他垂下头,眼眸中露出不可触碰的哀伤,转瞬间,那些哀伤凝聚成深深的恨意。这一切都是因为陈霸先,都是陈霸先——

  “爹……爹!”

  马车里突然传出女孩不安的低喃,那低喃逐渐急促起来,变成了哭叫。“不要,爹……不要!!”

  王顗猛地拉开帘子,直直撞入见凝慌张空洞的眸子里。

  “爹……”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噩梦中,久久无法平息,额角一滴豆大的冷汗滑落,夹着泪水,见凝大口地喘息着,痛苦地捂住了胸口。那里的空落落和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像是灵魂被骤然掏空。

  “你……”王顗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刚想出言安慰,一只小手紧紧地捉住了他的衣角。

  “王顗哥哥,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她无助地望向他,两颗透明的眼泪从空洞无神的大眼睛里扑簌簌地掉下来。

  “我梦见,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