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镇西将军求见——”帐外,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帐帘被突兀地掀开,帐外的冷空气混杂着雨滴扑入帐内,一时间,陈蒨泡茶的手停滞下来
似乎猜到什么,陈蒨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唇轻启:“侯大哥,如此匆忙,可是台城出了什么事。”
侯安都脸色惨白,脸上胡子拉碴,连夜赶路的倦态表露无遗。他蹙了蹙眉,想说什么,却硬生生吞了下去。半晌,他“砰”地跪倒在地。
陈蒨轻轻闭上眼睛,睁开已是一片清明。
如同沉寂已久的山谷湖底被抛下一颗万顷巨石。
“陛下殁了,皇后秘不发丧。侯安都承先帝遗命,特来护送王爷回京。”
城墙内,军队已整兵待发。领兵的人身着银色铠甲,眼神冷如海水,身后的马匹上的少年面色凝重。全军肃杀的气氛冻结了空气,也冻结了南皖城上的一大片乌云。一辆马车驶入城内,粉色衣裙的女子从车里出来,冲着军队不顾一切地奔去。
“姑娘,姑娘您不能——”
“五哥——五哥!”
陈蒨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和一丝不忍。
“放开她。”他厉声道,侍卫放开那个少女,只见那少女冲到军前,小脸煞白。陈蒨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轻轻垂下了头。
“见凝,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子高哥哥。”见凝努力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绽开一个笑脸。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见凝……叔父他……”
不会的!
“五哥!爹爹召你回京了吗,是什么事啊?”她佯装镇定,眼眶却逐渐泛红。直到韩子高也下了马,走到她面前,她的眼泪却始终没有流下来,她不能哭。
“子高哥哥……他们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们回京一定是有别的事情,爹爹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她伸手抓住韩子高的衣角,用力到骨节微微泛白,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望着他,那眼神让他心里猛然刺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蛮子伸手轻轻搂住她,几月不见,她又单薄了一些,抱在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见凝安静地呆在他怀中,目光空洞像是失去了焦距。韩子高的拥抱那样温暖,此刻却全然没有办法让她安心,她一颗心悬在空中,悬着心的那根绳索像一根头发丝一样细,晃啊晃啊的,让她全身都不寒而栗,瑟瑟发抖。
“见凝,”蛮子淡淡地开口,彻底剪断了那根细绳。他皱起眉,唇动了动,吐出来什么字见凝已经听不见了。她整个人从蛮子的怀中滑下,跌坐在地上,一张脸猛的变得煞白。她头低着,蛮子想去扶,却始终抬不起来,她慢慢抬起脸,长长的的睫羽上挂着起源不明繁重的几滴珠水,眨了几回,晃悠悠跌落下来,视线迷迷蒙蒙的,透过依稀水气,映出一张表情迷迷糊糊的脸。
蛮子心中钝痛,见凝从小在陈霸先庇护下长大,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打击,他知道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她快乐起来了。他静静蹲在她身边,将她整个身子抱入怀中,她小小的身子发着抖,嘴唇抿的很紧,像是忍住不哭出来,唇被咬出牙印,汨汨渗出鲜红的血丝。半晌,她挣脱蛮子的怀抱,站起身来。
这半晌恍若隔世,她站在那里,小脸依旧没有血色,泪却已被她生生逼了回去。
如果她没有出宫,一直陪在爹爹身边,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她耳边仿佛响起了陈霸先带着宠溺的话语:“见凝,过来,过来爹爹这里……”也罢,如今自己在王顗手中,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一种不再畏惧死亡的淡然。
“子高哥哥,五哥,我知道了。我没事,你们放心。”她淡淡地开口,甚至挤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笑,她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看着蛮子,眼神清澈而明亮。
“碧儿,即刻替公主更衣,随伍回宫。”陈蒨示意婢女,轻轻抚了抚见凝的头。
见凝懂事地点点头,眼底却慢慢升起一丝绝望。
天色大变,云迷雾锁。阴云夹着细雨,六月的清晨暗得如同黑漆漆的夜,路途中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鲜有耳闻,只有马蹄声和呼呼的狂风声,气氛压抑得可怕。
陈蒨骑着马,身后跟着公主的车驾。
“凝儿,你还好吧。”陈蒨转头询问马车里的见凝。她沉默不发一语,陈蒨念她心情低落,并没有再做打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台城的方向赶。
风沙卷起雾般的长帘,马蹄毫不停歇,蛮子抿着唇,看着不远处吐出鱼肚白的天空。建康,怕是要变天了。先皇的驾崩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死气沉沉——北齐、北周虎视眈眈,先皇膝下常年无子,唯一的皇嗣陈昌被押在长安,如今皇后秘不发丧,她必是希望北周能释放陈昌,让他回来继承皇位。可释放陈昌谈何容易,宇文毓年幼,无实权在握,北周实权在宇文护手里,那是个心狠手辣,颇有心计的狠角色,又哪能轻易把人质放走。陈国岌岌可危之际,若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唯一的可能——
他望向身侧同样表情沉重的陈蒨。
若是国家能交到陈蒨的手里,一切,会不会重归安稳呢?
又或者,国家将遭遇更加危险的动荡。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只知道,他必须守在陈蒨身边,保护他,保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台城。
一切仍是原来的样子,宫殿内仍旧歌舞升平,歌姬曼妙的身姿伴随着飘逸的舞衣,琴师潇洒地抚着琴,帐幔后端坐的女人高贵雍容,脸上没有丝毫悲伤留下的痕迹。她轻抿一口酒,淡淡开口:“蔡景历,事情办得如何。”
“回皇后娘娘,臣已命宫女、宦官秘密制作丧事用具,先皇遗体暂时以蜂蜡密封,以防止制造棺材的声音被听见。皇上的文件诏书及训令,一切如常。”
“你做的很好。”章要儿仍旧面无表情,“本宫乏了,让她们退下吧。”
众歌姬退下,空荡荡的大殿只剩章要儿一人。她神情变得有些恍惚,突然安静下来的大殿像充满了无数只向她伸过来的手,这些手如同梦魇,又如同陈霸先临终前的眼神,让她无所适从。她怔怔地落下一滴眼泪,蹙了蹙眉,半晌自嘲地笑了,朱唇微启。
“陈霸先,让我一人独自面对这些,也算是你对我的惩罚了。”
此刻,陈蒨一行人已赶至建康城外。
几匹马乏得厉害,卧下打死不肯走了。随行的女官、侍从也都大汗如雨,面如金纸。昼夜没有停歇的赶路,实在是将队伍累坏了。
“停下稍作歇息吧,等天亮了再进城。”陈蒨下了军令,队伍内终于一阵释然。蛮子递过水囊,坐在陈蒨身边,黑沉沉的天上乌云滚滚,看不见一颗星。侯安都领兵先去城门口交涉通报,陈蒨舒了一口气,才发现马车里的见凝并不见动静。
“子高,你去看看见凝。”
“是。”蛮子起身,往马车走去。
侍女茹画守在马车前,见蛮子前来,神色稍微有一点慌乱,却又故作镇定。
“茹画,公主怎么样?”
“公……公主说她乏了,想在车里稍睡一会,任何人不得打扰。”
蛮子听那话,蹙起了眉。她从不会如此慌乱,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伸手去掀车帘,碧儿却扑上来阻拦。
“韩侍卫——”
“让开。”蛮子掀开车帘,一颗心猛的下坠。
车里的“见凝”正瑟瑟发抖,俨然就是碧儿!碧儿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下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韩侍卫……奴婢该死,公主不见了——”
郊外。
见凝坐在石上,脑子里全是与陈霸先曾经的点滴。没想到到了这么一天,她竟一滴泪也掉不出来了,也许这就是悲伤的最高境界吧,欲哭无泪,欲诉难言。
或者她应该感谢王顗,如果不是他掳了她来,恐怕此刻她正悲痛欲绝地跪在陈霸先灵前,他能给她个解脱,也是天命。
“没想到陈霸先竟如此经不住挫折,这么死,真是便宜他了。”王顗狠狠地说,剑上倒映出泠冽的月光。
“爹爹已死,对待一个亡故的人,你就不能客气点?”见凝蹙了蹙眉,继而释然,“也罢,我忘了你也经历过我此刻的感受。你的仇恨,我似乎能体会一点了。”
“王顗哥哥准备怎么了结我,是让我自尽,还是亲自动手啊。”见凝缓缓起身朝王顗走去,仰起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王顗回过头,月光下见凝傲然而立,肤色被照映得几乎透明。她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刺痛了王顗的眼睛。
王顗别过头。
他本就动摇了杀她的念头,如今更是失去了杀她的理由。而自己那点罪恶又带了点苦涩的心意,现在正蠢蠢欲动。她就站在他面前,无论是她娇美的面容还是纤细的身姿,都让他手足无措。
“你掳走我,逼死我爹爹,你的目的达成了?”见凝冷笑道,逼得更近。“现在决定如何?继续扣着我,拿我去威胁五哥和韩子高,还是做什么更龌龊的打算。”
王顗怔了怔,掌心微愠,“如今最疼爱你的陈霸先已死,又还有谁会记挂你的安危,公主殿下莫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见凝听那话,愣愣地想了会,脑中竟浮现出韩子高的脸。他此刻应该已发现自己不见了吧,他会担心吗,是否也会四处寻她,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丝不露声色的哀伤。即便是寻她,也想必是奉了五哥的意思。他的心里也不曾有她什么位置的。
“也对。”她淡淡开口,苍白的唇角多了一点微笑,“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有谁想要来救我,恐怕也是迟了。”
后悔吗?
后悔出来寻他,错过了见爹爹的最后一面。
后悔在爹爹面前任性放肆,导致她与爹爹的阴阳两隔。
可为何如今这样的局面,自己连性命也不保了,为见他一面,她的心底仍毫无一丝后悔。原来她竟已爱韩子高到了这般田地,一眼万年,一眼误终身。
“见到你的韩子高了吗。”王顗冷笑,走到她面前。月光下见凝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他突然再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愤怒。“到了生死关头,你心里竟仍想着他吗!你就这么不怕死?”
见凝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她的一双眼睛里,充满了释然与淡漠。他恨极了她这样的表情,他宁愿她恨他,拿出全世界最肮脏的词语来辱骂他,也不要她用这样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漠视他,仿佛他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哪怕陈霸先死了一万次,与他王顗又何干!
他想要的人,哪怕是天下都加以阻拦,他也定会不顾一切拿到手。
见凝也不例外。
他红了眼,朝着那一双清亮眸子的主人俯下了身,狠狠地吻住了那一双柔软的唇。见凝对这举动毫无防备,激烈地挣扎起来,无奈却被他越按越紧。她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直直被王顗推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夜逐渐深了,几许繁星闪烁环绕着天上的那轮冷月。
王顗的动作开始变得疯狂起来,望着那张因愤怒和惊恐变得染上红晕连连,娇艳如初生花蕊,他的心漏跳了一拍。见凝感受到他因为愤怒而突兀地变得强大的压迫感,他那冰冷却又狂躁的眼神,突然心中六神无主。
“王顗,你要干什么……”她无力地反抗着,“不要乱来,不然我就咬舌自尽!”
王顗又低头封住了她的口,阻拦住她咬舌的动作。见凝感觉到一阵绝望从心底蔓延至肺腑,她在他的钳制下已然无力,手脚俱软只剩下虚张声势的叫骂。他压抑了多年的渴望加上满心的怒火,一旦爆发开来,又如何抑制得住。见凝的小小反抗迎来了更加深入狂肆的占有,倾力的挣扎就好像扔入海中的银针,连涟漪都未留几分。
羞耻,愤恼,绝望将她几近掏空,她只觉自己的每一丝灵魂都开始剥离肉体,那些她所珍视的、宝贵的东西,此刻都在慢慢随着月光的倾洒慢慢流失。她从未想过他会这样羞辱她。哪怕是死她也并未畏惧,可如今这种羞辱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她逃避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泪缓缓流下。
而王顗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沉默下来,像黑色的树木在黑夜中静成黑色的影子。他的眼睛突然黯淡了,看着眼前面容惨白,衣衫凌乱的少女,他内心突然揪在一块,方才的愤怒与情欲顿时消失殆尽。
他竟然……以这样一种粗暴的方式待她。
陈见凝睁着大大的眼睛,那眼里有恐惧,不安,绝望,她蜷缩着,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守护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
蝉鸣中马蹄声依稀可闻,转眼便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