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蛮子回到了驻扎的军队中。寻了一夜,心里早就空落落的,回到军中,他更是什么都顾不得,直奔陈蒨帐中。
“怎么样,找到见凝没有?”陈蒨一夜未睡,眉宇中露出担忧。
“找遍了四周,都没有。听碧儿的口述,她应该并没有走远。”
陈蒨站在日出的光辉里,影子拉得很长。蛮子走到他身侧,抿住了唇。见凝若是真的出事了,不光陈蒨无法向九泉之下的先皇做交代,就连他,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见凝的笑貌浮现在眼前,他突然眼眶有些泛红。
六月的天突然就冷了起来,狂风卷着沙尘一阵一阵地吹入帐内,连杂着豆大的雨点。
蛮子在树林中策马狂奔,找寻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早该想到,见凝不可能独自一人来到南皖,若是当日那个刺客掳走了她,后果将不堪设想。
蛮子心中忐忑不安。
不知走了多久,在远处停了一辆马车。蛮子忙朝马车的方向赶去,停在马车前,一阵骇然的森然在他眼中升起。
王顗站在那里,冷漠地看着他。
不远处站立在那里的少女,身型显得更加单薄了些。大大的披风下,她小小的身子仿佛在抖,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倒下。这样的她,让蛮子心中一颤。他加快两步冲到她面前。
王顗用一把刀卡住见凝的喉咙,看见蛮子,不断地后退。他朝着蛮子四周打量了一番,见没有别的来人,目光几经流转,停留在策马而立的那个男子身上。
纵然天色还不是十分清明,筛下的几线微光已足够照亮来人的强势与怒火。
子高哥哥,是子高……见凝只觉一阵灼热顺着心脏流出眼眶,摇晃中的视线变得朦胧起来,一瞬间,几乎占据整个意识的激动席卷而来。
“王顗,你若是想死,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蛮子怒喝,“当初先皇留你一命,是念你父仍与先皇有并肩作战的恩情,如今你竟做如此勾当,拿一个女人的性命作威胁,也未免太失王家颜面!”
“你是谁。”王顗面色一沉。来人虽孤身一人,那气势与风度实非常人所有,必定来头不小。
“我是谁不重要。”蛮子愈发显得阴沉愤怒的眼中蔓延开一层薄薄的寒冰,轻扯嘴角,下一秒,长剑已至眉间!
王顗连忙闪躲,见凝被猛的放开滑落在地。蛮子剑剑直取要害,转眼,王顗肩上,腹部,腿上已然血迹斑斑。风中浓烈的血腥味疯狂而残酷地盘踞着,胸中怒火更盛。
此刻,却只听见凝发出细微的痛苦的呻吟。
蛮子猛地转身,见她已倒在地上,一脸痛苦。他心下一惊,却让王顗扑了个空子,翻身骑上马扬尘而去。
蛮子回身,已无心再去追赶王顗,奔至见凝面前。
“你这个疯丫头……”
见凝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她面色惨白如纸,抬起头看向蛮子,眼前的他一双着急的眼,眉头紧皱。
他是在担心她吗……
“你……”蛮子刚想说什么,见凝的神情却让他的话哽在了喉咙。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仿若灵魂被抽空只剩躯壳,全身颤抖冷得像冰,单薄得像一张摇摇欲坠的纸片。
见凝看见他的表情,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红豆般大小的泪再也忍不住,不停地掉下来。蛮子一把将她搂入怀里,气消了大半,剩下的只有百般的怜爱和心疼。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将见凝视作自己的亲生妹妹。
“不哭了。有子高哥哥在呢。”蛮子抚摸着她的后背,将她搂得更紧。
见凝眼神涣散,空洞洞像蒙上了一层雾。心脏像不属于自己的一样,规则而又剧烈地跳动着,头一阵一阵地疼,越来越重。眼前的世界慢慢变的越来越模糊,浑身的力气也像被慢慢抽走,什么东西都失去了触觉。
“见凝……见凝!”耳边只听见韩子高急促的喊声。她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像是一场怎样也醒不过来的梦魇,在一条黑暗无边的狭长的仝道里找不到出口。疼痛夹杂着高热的混沌一波一波地袭来,夏风夹杂着雷雨,寒气从帐外传入,门帘忽而敞开,榻上的见凝结实地打了一个寒颤,额角的冷汗和白皙小脸上的病色清晰可见。
“爹……”她喃喃地发出一个单字,带着一点哭腔。
梦中的陈霸先离她很近很近,她伸手却无法触碰。陈霸先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她很想紧紧抱住他,可他却慢慢绽开一个慈爱的微笑,像从前那样,呼唤她的名字。
“别走……爹,别走!”她努力地苦苦哀求,陈霸先的身影却终究消散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中。那雪冷得她直发颤,从指尖到心底,冰凉。
昏昏沉中,她又回到了还在司空府上的日子。她依稀看见自己仿佛还是个孩子,梳着漂亮俏皮的发髻,手里拿着阿环亲手做的风筝。她追着陈霸先跑,嘴里笑着,那风筝就随着风,轻轻悠悠地飘起来。一转眼,她就看见了子高。子高在丛中练剑,花瓣在风中寂寥地跳着舞,他是那样的俊美,一出剑,剑尖挑起一枚花瓣,他轻轻笑了笑,将花瓣送至她的面前……
好美的一个梦啊,无法以笔墨形容,天上人间,唯愿不醒的梦。
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那是她期待了很久,等待了很久的幸福。只是她忘记了,幸福对于人们来说本就是一个奢望,不是一个说捉住就能捉住的东西。稍不留神,稍纵即逝。
而接近黎明的最深黑的某一段时间,她宁愿忘记了,好像什么也没有记起。
“张太医,公主这是怎么了。”蛮子站在帐前,看见张太医一脸凝重。
“韩侍卫,请借一步说话。”
蛮子送张太医出门,心中有些不安。看张太医的神情,见凝的状况,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张太医,请您告诉我,公主为何会昏迷不醒。”空气仿佛被压缩过,凝重得可怕。蛮子心里冷了半截,强忍着无法克制的担忧。
“公主殿下似乎是收到了极重的打击,高热不退,如此下去,恐怕会对她的脑部,产生影响……”张太医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这是否因为先皇过世,悲痛过度所致?”蛮子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相信那个可怕的假设,声音却稍稍抖了起来。不会的……见凝那么冰清玉洁的人……
“卑职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公主……”张太医战战兢兢地,突然跪在蛮子面前!
“公主身上有多处淤痕……老臣斗胆将实情托出,请韩侍卫替老臣隐瞒,恕老臣一命!”
他的话音刚落,蛮子的脸色变了。无法言喻的惊诧和恐惧感在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陡然觉得五脏六腑一阵剧痛,不堪承受的事实比痛处更强大地压迫着他每一处神经。下一秒,长剑已然出鞘,那剑直直地朝张太医指去。
“大胆张时晋,胡言乱诹,信口雌黄!今日之言若有除你我外第三人知晓一二,我韩子高,定取你项上人头!”
大雨转小,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丝丝缟白的武器,游走在潮湿的空气中,那沙沙作响的枝叶上,蝉嘶哑而无力地叫着,帐内一片死寂。
蛮子坐在见凝床前,心里泛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
张太医,帐内的宫人,内侍都被打发走,而今知道这件事的,只剩下他韩子高一个人。见凝服过药,烧已渐渐退了。他心如明镜照的透彻,伸手轻轻抚过见凝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心疼得蜷缩起来。他不知如何向陈蒨表述这个事实,也无法直视见凝绝望的眼睛。
半晌,见凝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微微张启的嘴唇,皓齿的微光,仿佛还在迷梦中。
蛮子抹去眸间的愁绪,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见凝……你感觉怎样?”
那一刻见凝的睡梦出现了分歧,她的脑海里同时存在着两段记忆,一段充满隐隐的悲伤,一段快乐而明亮。她的头隐隐痛了起来,苍白着一张脸,目光迷蒙。
“子高哥哥,我是怎么了……这是哪?”
蛮子怔了怔,困难地吞咽,回答她,“这是临川王殿下的军营,我们在回台城的路上。”
“台城……噢,我是偷溜出来找你,被五哥捉住了吧。”见凝愣了愣,继而天真地笑了起来,“爹爹呢,爹爹知道了嘛。他若是知道了,又要说见凝胡闹了。”
那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笑容刺痛了蛮子的眼睛。见凝看向蛮子,他身上似乎充满了一种无力而又明媚的忧伤。他还像从前那样,温润如玉,举止风度彬彬,却有着一种奇怪的情绪,无声地浸润,像落在手掌上融化成雨的雪花。
“见凝,你不记得……”
“不记得……什么?”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煽动着长长的睫毛,仿佛一只蝴蝶停在指尖,一展翼又轻盈绽开。
“没什么。”他轻轻地开口。“你太累了,晕倒在我怀里,昏睡了三天三夜。”
“噢。”见凝点点头,“子高哥哥,你照顾我一定累坏了。可是……”她突然狡黠一笑,拉着他的袖子晃起来,“见凝好饿啊!见凝想吃宫里阿环做的点心了,我们叫五哥,早点回宫好不好。”
“好。”蛮子反手握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拥入怀中。他的内心突然变得十分柔软,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怀中的见凝,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品,蓦然而起的哀伤与怜惜让他眉间不禁紧紧地皱了起来。
怀里的见凝,安静得像一个得到糖的孩子。她的表情中,慢慢带上了一丝愁绪,那稍纵即逝的几乎不可捕捉的情绪被她掩饰得极好。
这样也好……把那段最最难过的事情忘了,也许她就能永远做回从前那个快乐无忧的陈见凝。
蛮子拥抱着见凝,心里默默做了个决定。这个可怕的残酷的真相,就让他一人承担吧。这样的真相,他不愿见凝再记起,也不愿陈蒨得知一二。
就让它埋没在心里,烂在土壤里的最深处。
璇玑宫内点着安神香,气氛安静得宫女们几乎不敢呼吸。章要儿更是坐立难安,在榻前辗转反侧。
她收到南皖密报,陈蒨已带兵快马加鞭赶回宫,她只有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昌儿还被押在北周,如今她已是如锅上蚂蚁。到底是要随先帝遗嘱立陈蒨为帝,还是立即带兵召回陈昌。
“皇后娘娘,临川王带领侯安都、到仲举等人直逼皇宫,大军已至城下。听说,见凝公主也在队伍中。如今,作何打算?”
章要儿紧紧握着茶杯,几近碾碎,她强作淡定,眉间紧紧难以舒展:“密宣蔡景历入宫商议要事,开城门,迎临川王。”
城门口,高头大马上的男人抿紧薄唇,眼神凛然。他浑身笼罩着一种浓重的肃杀气氛,表情十分可怕。城门的将领一开城门,他便带领军队直指台城太极殿。
蛮子守在见凝的马车旁,尾随在陈蒨身后,一脸凝重。
“子高哥哥,我们是要回宫了嘛?”见凝从帘中探出半个脑袋,似乎对这肃杀的气氛十分不解。她这一病,神智竟回到15岁的孩子,天真烂漫,眼神清澈透明。
“嗯。乖见凝,好好呆在马车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若是你乖乖听话,子高哥哥就叫阿环,做最好吃的桂花糕给你。”
“好!见凝听话。”她甜甜地答应,缩回车中。
蛮子有一瞬间的失神,却又立刻被现实扯回。
太极殿就在眼前。侯景焚毁过的太极殿经过武帝翻修,更比从前英武大气。这魁伟的大殿内,必然是那金漆的雕龙宝座,这宝座上曾坐过许多位睥睨天下的王者。他们以淡漠又慈爱的眼光注视着他们的江山,时刻提防着有人来觊觎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宫内时常乐声悠扬,地基上点着撩人的檀香,深深宫邸,纸醉金迷。而如今,宫门大开,那座上空无一人,只有门口静静站立的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被几个大臣和内侍环绕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陈蒨看见那女人,咬了咬牙关。他握紧缰绳,骨节微微泛了白。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殿前走去。走到那女人跟前,他对上女人的目光,眼神不闪不避,仍旧是那副泠冽的样子。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他低下头,俯下身行了礼。
“侄儿陈蒨,参见皇后娘娘。”
章要儿眼神一缓,一丝佯装镇定的笑容浮上唇角。“子华,你可算回来了。皇上天天叨念你,你回来了,他就放心了。快,进屋去,和他叙叙旧。”
陈蒨的背脊有一点僵硬,脸上却不动声色。
“是,皇后娘娘。”
该来的还是来了。
站在陈霸先的蜡制棺木前,陈蒨长长地低着头,不发一言。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看见叔父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了过去,他还是有一种感觉,仿佛轻轻一推,就能把他叫醒。
“叔父,侄儿回来了。恕侄儿不孝,未能及时赶回。”他对着棺木喃喃地说,眼中却十分干涩。此刻,他代表的是整个南陈,他明白此刻的任务并不是悲伤,而是像一个男子汉一样,撑起国家的大业。
“皇后,叔父可曾立什么遗嘱。”陈蒨冷着一张脸转向皇后,眼神却直直地盯着她,不容她半点躲避。章要儿被他盯得慌了神,吞咽了一口唾沫,朱唇颤了颤,这才说:“先皇五年前便立储,册立衡阳献王陈昌为太子。而今传位,当属传位于太子,更得民意。”
“这是先皇的遗嘱吗。”陈蒨微挑起眉,一步一步逼近章要儿。“可太子仍被囚在北周,而今国局动荡,皇后莫不是想要代子登基,垂帘听政?”
“子华,你说笑了。这是先皇的意思,臣妾也无法左右。”
陈蒨停下脚步,敛去了脸上最后一丝丝冷笑。他的心里,放下了对章要儿的最后一丝尊敬和同情。听到这话,他明白,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由始至终都未向着他。
“好,那侄儿,遵从先皇遗旨。”
章要儿似乎没有料到他竟会如此听话,对皇位毫不争夺,不由得上前一步。“你愿意……遵从遗召,传位于……昌儿?”
“侄儿定当,听从先皇与皇后的安排。”陈蒨眉宇间看不见表情,却仍是淡漠地开口,仿佛一切已在掌握,又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殿外,大雨倾盆。众臣受诏候于殿外,议论纷纷。胡颖、欧阳頠等老臣脸上皆是老泪纵横,蔡景历奉章要儿的命稳住场面,早已是汗津津地,焦头烂额。皇帝的死讯已昭然若揭,整个台城惶惶不安,等候着最终的那个尘埃落定。
侯安都早已等得不耐烦,心中一股闷气直冲上喉头。他再忍耐不住,持剑上前。
“侯将军,你这是干什么!”蔡景历护主心切,忙上去阻拦。
“蔡景历,现下殿内的状况究竟如何,怎不容我们进去一探究竟!”老臣们纷纷迎合,蔡景历越发顶受不住,状况更加难堪。
“侯将军,这实属不妥啊。皇上如今病重,已然歇息了。召诸位大臣于此,是为了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侯安都冷哼,“我看,是那个妖后不愿交出传国玉玺,想要擅改圣旨罢了!”
“侯安都,你好大的胆子!对皇后不敬,这可是要杀头的!”
“如今天下未定,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临川王对社稷有功,应当共同推举他即位!”侯安都长剑出鞘,高高举起,震地有声。“拦我者,斩!”
宫门前的侍卫想要阻拦,却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两下被打得稀落。他执剑入内,也避不得什么君臣礼仪,一把剑直指章要儿,竟已架在她的颈上。
“先皇后,请交出传国玉玺,拥立临川王为帝!”侯安都冷冷地开口。
“侯安都,你是要造反吗!”章要儿声音颤抖起来,那把长剑冰冷的触感已然碰在了皮肤上,那冰凉从颈上的皮肤一直穿到心里。
“侯将军,不得无礼。”陈蒨在侯安都肩上拍了拍,唇角仍然云淡风轻。
“微臣代南陈上下臣子百姓,宁可背上逆臣的罪名,也要替这恳请王爷,继位登基!”侯安都长剑落地,双膝跪地。殿外众臣见状,忙跟着侯安都一同跪下,齐声高呼:“请临川王,继任皇位,登基称帝!”
章要儿看到如此阵势,哪里还撑得住,身体颓然跌坐在台阶上。
“来人啊……”她的声音颤抖着,再无往日威严。
“把传国玉玺拿过来,交给……临川王。”她说完那话,看向陈蒨,眼中的泪再也无法抑制,滑落在地。
陈蒨单膝跪下,接下玉玺,再徐徐站起。从蛮子这个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见他那挺拔却略显消瘦的身体,直直地站立者,散发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威严。霎那间,他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陈蒨回到了他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金碧辉煌的宫殿,雕栏玉砌的石阶,周围的一切景物在瞬间退去了所有华彩,变得一片黯然。他的身上仿佛有一道光,渐渐地绽放开来。
雨竟然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道霞光,云雾也渐渐散开来。阴沉了几近半个月的台城的天空,突然——放晴了。
陈蒨缓缓转过身,举起手中的传国玉玺。文武百官起身跪拜,三拜九叩,齐声高呼:“恭贺新皇,臣等恭请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