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凄鸣,蛮子坐在桥头,眺望着静静的一片水面。
扔下一颗石子,笨重的石砾溅起水花,很快沉入水中,就如他的心,落水无声,坠落无痕。他的眼中有晶莹,映着水光,眸子里仿佛映照着星辰和水面,偶尔一条鱼游过,就泛起涟漪。
他的筝儿……竟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了。
他想象过无数种再与她相见的方式,独独这种,却是从来没想过。她掌心那枚小小的月牙牛骨吊坠,又何尝不是他心口的朱砂。他怎么会忘,怎么能忘……
正是他对她,一直已深情暗许,如今才不能与她相认。
从宫人那里询问得知筝儿入宫的缘由,又想起陈蒨曾经问过他的那位柳竽瑟,他才恍然大悟。竽瑟筝琴,她早已用名字暗示过自己……而那日在南皖出巡时听见的那声美人哥哥,不是别人,正是他苦苦寻找多时的筝儿。
而筝儿,也从未停止过寻找他。
可相认了能如何?娶她为妻?如今皇上对筝儿那样看重,他怎能觊觎皇上看上的女人。与皇上的承诺如何,见凝又怎么办?何况他心系家国天下,又怎么能被儿女之情所缚。如今他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韩阿蛮,而是大陈的右军将军,带领一众军士,杀敌于战场之上。
就让他默默地守护她吧。以另一种方式,站在她方圆几里。
他想着,眉间笼罩上一抹哀伤,继而,那哀伤被坚定替代,目光如水。
此刻他的身后,不远处的小亭子里,也站立了一个人。那人面色有些苍白,像是缓缓张开的银色玉兰花。见凝默默凝视着蛮子,心中苦涩酸楚得有如倒入了三斤酸水。
她知道筝儿于他的意义,可原谅她自私,她已经遍体鳞伤,再无法忍受失去他的关爱和被他照料的幸福。即便装疯卖傻,即便假装忘记了一切,只要这样博取了他的同情能够把他留在身边,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什么?请兵出征?”
陈蒨放下手中的文书,看着面前跪着的少年。
“是,臣自请,出兵平定王琳部众。”蛮子掷地有声,额前的发整齐地垂下,唇抿的很紧,散发着无法拒绝的自信与傲气。陈蒨打量着子高,唇边翻起一道弧线。暖光下少年一身白衣,染上深深浅浅的颜色。他的轮廓硬朗了些,比起从前更像个男子汉了,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也该放手让他去闯一闯。
“好。朕配给你三万精骑,你便率军至大雷支援侯瑱,即日出发。”陈蒨走下龙椅,扶起蛮子,“注意,别又受伤了回来。”
“诺。子高定不负皇上重望。”蛮子应声,起身。他抬起头,对上陈蒨的眼睛,那眼神中是如斯的信任。他微微一笑,“皇上,若子高凯旋,可否问皇上讨个赏赐。”“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陈蒨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有暖流徐徐传进蛮子心中。
三月后。
大雷军营。
“报!王琳率部进犯我大雷边境,预估似有三百舰艇,箭支数万。”军报连发,侯安都已失了耐性,一怒之下将书案上的军报全数翻倒在地。
“王琳这个龟孙,招式是越来越阴了。有种出来跟老子光明正大的战,走水路算什么英雄!”他怒极,胡子也竖了起来。徐度在一旁,脸上也早已是阴云密布。“司空,恐怕……这次大雷要失守。吴明彻将军的队伍被任忠打得连连退败,如今只有一条退路,退守芜湖。”
“子高,你有何建议。”侯安都转身看向身侧的那个少年。
这三月,韩子高带兵颇有主见,对兵书也很是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有他助力后,战况虽仍是连连退败,倒也守住了不少城池。这个小小年纪的少年,怕是不能小瞧,也难怪文帝如此看重,让他侍奉身侧。
“看如今的局势,王琳定会乘势引兵东下,只要我们守住芜湖的栅口,他便无法突围进入建康。王城就不会收到威胁。王琳此番出征,粮食和武力皆不如我军充沛。以皖军和侯司空的兵力,我们只要守住一百天,便可耗尽他的军粮和箭支,获得转机。等侯瑱将军的队伍一到,顺利会师,即可将王琳部众击退。”
“此计倒是可行。也罢,子高,你对南皖地势较为熟悉,我命你率两万兵力驻守栅口,我镇守大后方,一旦你撑不住,派人来报,我马上给你支援。”
“诺,子高这就出兵,前往南皖镇守。”
天启二年十二月,王琳果然率军兵指东下,不过两月,率军抵达栅口。双方僵持了近三十天,子高率众顽强抵抗,耗了王琳不少兵力。王琳气急败坏,只好另寻出路。东关一带春季水位高涨,可以供船舰通航,王琳便率合肥、漅湖一带的部众,乘兵船沿江排列而下,舳舻首尾相连,军势强盛。侯瑱向虎槛洲进军,王琳也派出兵船排列在长江西面,隔着虎槛洲停泊下来。
次日,两军交战,战火熊熊燃烧,战场上,少年身披朱红的战甲,长长的披风随风舞动,像一柱鲜明的旗帜,黑眸里是暗红色的幽火,血腥的暗红仿佛要吞噬一切阻碍之物,所至之处,敌军纷纷倒下,漫天的血雾,将半边云霞染得通红。
王琳站在高坡上俯视着战场,不由得心下暗暗一沉。
“这个年轻的将领,是谁?从前并未见过。”
“回都督,这是陈蒨手下的右军将军,韩子高。”萧庄回答。战场上那个少年让人挪不开目光,他仿佛身上带着层层缕缕的淡金色。天气已然转冷,今冬的第一场雪毫无声息地落下,起初是细碎的雪粒,被风一吹就散了,到了后来变成了晶莹的雪片,密密麻麻地落下,整片战场渐渐被白雪渲染,只剩那茫茫雪野中的一道鲜艳的红——
随着那男子的一声喝令,百万军士破蛹而出,他高举起剑,身后高高飞扬着写着陈字的军旗,他抬起了头,数支银色的箭矢已密密麻麻地迎面射出,开金裂石之势不可抵挡。王琳见状,眉间紧紧地蹙起,这箭雨就像根本逃离不开的天罗地网,将他的百支船舰罩得死死的。
“撤!快撤!”他不甘心地发出号令,眼睛眯了起来。
韩子高……
那少年的剑毫不客气地贯穿了无数兵士的胸膛,铠甲被鲜血染得同披风一个颜色。他神色毫不畏惧,轻蔑地往王琳的方向看了一眼,从背后拉出一张弓,朝王琳的方向射出一支箭!
一道光迎面而来,王琳手臂吃痛,差点从马上栽下。
“都督受伤了!掩护都督,全军撤退!”萧庄见状,忙大声呼叫。
刹那间,齐军失主,军心大乱。
蛮子站在北风漫飞的雪野中,策马傲立在一片敌军尸体的鲜红里。斯人斯景,如同海市蜃楼。
王琳军稍稍退却至长江西岸以自保。到晚上,东北风猛刮,把王琳的舟舰都毁坏,搁浅在沙滩上,因浪大而无法回到江岸。至次日天亮时,风才平静下来,王琳到江边收拾船只,侯瑱等也率军退入芜湖。侯瑱趁机大破王琳军,军士溺水而死的有十分之二、三,其余的都弃船上岸,被侯瑱军队斩杀殆尽。北齐援军也大乱,刘伯球、慕容子会都被抓获,侯瑱军斩俘数以万计,王琳与北齐援军的军用物资和兵器也全被缴获。王琳率妻子连夜逃至北齐边境,这才勉强捡回了一条小命。
这一仗,打得漂亮!
侯瑱大破王琳的消息,传入台城,普天同庆。文帝得闻消息,龙颜大悦,大赦天下,设下国宴,举国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而今日,侯瑱将军率众回城复命,所有的老百姓都挤到了街上,只为一睹将军的威仪,和那位辅助侯瑱大破劲敌的年轻将领韩子高。
清晨,又下了一场雪。满目白茫茫的雪絮,一天一地,一片素净。街上的百姓也顾不得冷,只见城门打开,百姓齐声欢呼,在那漫天的欢呼声中,蛮子骑着马,跟在侯瑱的身后缓缓入城。
百姓的高呼,兴奋的笑容如同一股暖流注入蛮子的心中。原来……守住他们的家国,是这样一件富有成就感的事情。
太极殿,陈蒨亲自等在大殿门口,接见凯旋归来的侯瑱。
宫门一开,他第一时间看见的却是跟在侯瑱身后的少年。少年看见他,眼神里也带上了一丝喜色,像是有些炫耀的小骄傲。他眼角也升起笑意,一来一回,二人心里昭然若揭。
“伯玉,你击退王琳,护国有功,朕重重有赏。”
“保家卫国是侯瑱的职责,不敢居功讨赏。托圣上鸿福,幸得凯旋,自进往后,我大陈必将国运昌隆。”
“说的好!”陈蒨哈哈一笑,目光却越过他落在蛮子身上。
“辛苦了。”他的眸光突然就融化了,像耀眼的冰雪瞬间融化在二月的阳光里,还带着一抹和风般温和和轻暖的鼓励。蛮子知道那话是对他说的,心底喜悦非凡。他终于得到了他的肯定,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今我大陈平定王琳部众,相当于给了北齐一个响亮的巴掌。北齐皇帝高演懦弱无能,全听长广王高湛之命行事。高湛那人手段精明毒辣,连连残害长兄远亲。若我朝能励精图治,整顿吏治,必能使国强民富,国力盛于齐国。”
“诺!臣等必将辅佐陛下,保卫大陈!”
陈蒨望向北方,眼中尽是闪烁的希望和坚定的信念。
乾明殿。
沈妙容替陈蒨磨着墨,蛮子伴在身侧,侍奉茶水文书。他不在的这段日子,沈妙容已被册封为后,换上了雍容华贵的凤袍。不知怎的,看见她他总是意外地想起从前的章要儿,虽然眼前的这位皇后低眉垂眼,并不那么气势压人,却如同平静的水面下隐隐涌动的暗流,随时一触即发。
“子高打了胜仗,是国家的大功臣,皇上可有赏赐?”妙容纤细的手指研着墨,慈爱地看向蛮子。
“微臣不敢讨赏。”蛮子低下头,余光却看见陈蒨的手顿了顿。
皇上向他承诺的那个赏赐……
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如今宫里不知怎么有了些风言风语。”妙容见他谦卑,手上的动作不停,面上表情也无过多变化,“说是皇上身边屡立战功的韩将军,实为皇上的面首,日夜侍奉,寸步不离。依妙容看,这真是一个笑话,虽魏晋起便兴盛男风,但皇上可是从来没有这种爱好。”
“皇后娘娘说笑了。”蛮子心下一惊,忙放下茶壶跪倒在地。“子高自跟随将军,一心习武,只为精忠报国,娘娘不可听信谗言。”
“本宫自然是不信,韩将军不必慌张。”沈妙容忙来扶他,却只听陈蒨哈哈地大笑起来。沈妙容一双手也是僵在了那里,硬生生地收回来,扶了扶精致的发髻,重新拿起了墨块。
眼见皇上脸上并未有不悦之色,而是轻松温和,妙容心底升起一丝疑虑。原本提及此事,是想提醒皇上不要过于重用韩子高,她自然知道面首之事实属荒诞,可陈蒨对韩子高的宠信与重用,也实在让她有一些微微泛了酸意。
多少次,她也有些嘲笑自己——居然与一个男人争风吃醋。
“这些人,就是太闲的慌。也不怪他们,子高生的一副俊美皮囊,自董贤至秦宫,哪个不是邀宠圣前的面首。可他们也未免肤浅,春秋时期郑国人子都貌美却武艺非凡,能征善射,后有竹林七贤,虽貌比潘安,仍才高八斗。再瞧那北齐兰陵王,又何尝不是貌美似妇人。可见容貌出色的男子通常招人嫉妒,可未必不能才貌双全,武艺超群。”
“况且……”他的眼神望向蛮子,微微带了笑意,“即便朕与子高朝夕相处,也从来是光明正大的。传令下去,若再有这种无稽之谈传出来,朕可是要割舌头的。”
妙容听得一时语塞,心中有些愤懑,只得再寻一个话题,“皇上所言极是。您看子高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定一门亲事。否则这流言蜚语虽不属实,倒也有损韩将军的美名啊。”
定亲?
蛮子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一个见凝已经足够让他身心俱疲了,若是再强行塞一个什么女子给他,恐怕……
“这事就不劳皇后费心了。子高已有意中人,时机得当,朕会亲自定夺。”
“诺。”沈妙容仍旧是那样柔柔的声音,眼神中却复杂得很。她望向蛮子,这个少年从未如现在这般令她觉得刺眼。总有一天,她感觉这个人会威胁到她的伯宗,也许是她多虑,可是宁可错杀一万,绝不可放过一个——
“对了。柳容华近日如何,可又惹了什么事。”陈蒨喝了一口茶,佯作不经意地开口,眼神却朝蛮子的方向望去。
蛮子指尖一颤,滚烫的茶水倒在自己扶在杯子上的手腕边,整个杯子摔得粉碎。碎片的锋利划过指尖,留下深深的一道血痕。
“子高,怎么了。”把他的慌乱尽收眼底,陈蒨投来询问的目光。
“臣……臣一时分神,不碍事,去冲一下就好。”蛮子捂住手,急匆匆地唤来宫女收拾碎片,行了礼夺门而出。直冲至殿门外,蛮子才停下了脚步,靠在柱子上大口地喘起气来。
刚回宫,他便听说了。
澜蚼宫的那位柳姑娘,得皇上宠幸,被封作容华。筝儿……居然成了皇帝的妃子。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这一刻这样真切地听见了,却还是如同五雷轰顶,几乎无法自制。
“等筝儿长大了,要做你的妻子。”小小的人儿扬起笑脸,用娇滴滴的小奶音大声地宣誓。蛮子抱起她,她便在蛮子的脸颊上嘬了一口,带着淡淡花香的温度,让他感受到冬日里的温暖。
而如今,那些梦,真切地破灭了……
不知不觉,脚下的步伐已由不得自己控制。蛮子走到澜蚼宫前,才猛的惊醒,停住脚步。他咬住唇,苍白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甚至不敢再往前一步。
庭院里,竽瑟的发髻已被换成了容华的装束,唯一不变的是,仍是一袭素雅的青色衣裙。竽瑟百无聊赖地饮着茶,时不时打发着宫女干这干那消磨时间。她显得有些焦躁,一束夕阳的光芒正映在她脸上。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在悸动,他心神不宁起来,忽而怔惘,忽而空忙酸怅。蛮子无力挣脱这种感觉,只得背过身去。
背对着宫门,蛮子仰起头,一行清泪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