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88章:少奶奶的手有毒
作者:爱腊迭里失的小说      更新:2018-11-19

    回到家里,二傻子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

    梅仁厚从里屋走出来,难得对他客气了一回:“你先喝口茶。”

    二傻子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

    梅仁厚说:“今天我们种药材去。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后一盅茶,就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

    二傻子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梅仁厚又叫他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

    他自己腋下挟着一把镢头,马丁拿着一把竹条扫帚。二傻子很惊奇地发现神父也在,这个和尚不仅会念经,难道还会种地?

    二傻子回过头问:“洋大人,你拿扫帚做啥?”

    神父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二傻子就不再问。三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瞠瞠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后的沉静。

    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

    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冷空气使人精神抖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二傻子把犁铧插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

    神父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为了撤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成细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

    二傻子吆喝红马排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沟更精细。

    神父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行。”

    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

    二傻子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

    梅仁厚说:“罂粟。”白梅仁厚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淡。

    二傻子就不再间。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铁齿耙,白梅仁厚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松。

    二傻子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马丁每隔两小犁,跟着二傻子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后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

    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三人的奇怪举动,怎的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

    庄稼汉对这些事兴味十足,纷纷赶过来看看白梅仁厚究竟搞什么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搓,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搓净了泥土,油光闪亮,像黑紫色的宝石。

    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梅老爷,你种的啥庄稼?”

    梅仁厚平淡地说:“药材。”

    他们还问,“啥药材?”梅仁厚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一样的口气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淑萍从人群后边的阴凉地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只茶碗。她的贴身丫鬟吴妈拎着一壶茶跟在她后边。吴妈年纪并不大,也就比少奶奶大两岁,但是因为嫁了人,做了寡妇,所以被人叫大了。

    少奶奶走到少爷跟前,为他斟了一碗茶水,举到他嘴边让他喝。她举着碗,让二少爷喝干了里面的水。二少爷松了口气。

    少奶奶又为马丁倒了一碗茶,马丁的脸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淑萍笑着,笑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她说:“别着急,别着急。到阴凉里歇歇,别晒着了。歇一会儿吧!”

    她的话里夹了一句洋文。少奶奶懂的洋文很有限,音也不太准。可是她咕噜外国话的时候,看着她的人都听傻了!他们背地里嘀咕梅家的二儿媳妇脚大,又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她在马丁跟前举起了碗。马丁赤着背,满身满脸都是油汗。

    淑萍向二傻子招招手,比划了一下。他跑过去,把少奶奶手里的茶碗接过来。热水溅出几滴,烫了他的手指头。他不在乎。接碗时他的手擦了少奶奶的手,心里冒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只手和那条胳膊变得很沉,好像肿起来了。

    少奶奶的手有毒!她的笑也有毒。二傻子觉着再多看她一眼自己要死了!

    他也渴,没有人给喂水。他替少奶奶给马丁喂水。水珠儿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他长着毛的胸上。

    他真结实,弯下腰去,脊梁上鼓起两条宽宽的肉带子。二傻子把茶碗还给少奶奶,故意擦了她的手,她的眼睛不在我这边,她的眼睛让大路的后背吸过去了。

    二傻子幻想着钻到大路的身子里去,把他的背当成自己的背,把这肉滚滚的背朝着少奶奶弯起来,让她想想骨子里的力气。

    二傻子做着白日梦,少奶奶绿衣绿裙,已经飘回了阴凉。

    他听到吴妈在耳边说话:你喝不喝

    她端着一碗水,要喂!

    他坚决地说:“不喝。”

    太阳落山了,精贵的种子播种光了,大家准备离开,少爷点亮了马灯,对少奶奶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马丁还有事儿商量”

    少爷说:“天黑。傻子,你陪她们回去。”

    路不平,又没有灯,他们走得很慢。下石台子的时候,少奶奶把手压在二傻子肩膀上,走到平路就把手抽回去了。

    他的心咚咚乱跳,生怕自己的怪念头让她看出来。他想拉住她的手,想背她,想故意把她带到有坑的地方,让她一脚踩空跌到身上。

    她说:“傻哥,马丁先生人很客气,平时缺什么,他不说你可要替他说。”

    他说:“他什么也不缺,我们伺候他比伺候老爷还周到,他有什么可说的”

    她说:“人家一个人来这里不容易,怎么伺候也不过分。他现在吃得惯米吗”

    他说:“他早就吃惯了,吃得比谁都多。”

    她说:“人那么高大,不多吃就怪了。”

    吴妈说:“又不是吃你的米,你嫌啦”

    他说:“我嫌什么我是告诉少奶奶,他享福享得够可以了,我们梅家对得起他”,

    吴妈说:“看你!急什么”

    少奶奶味味笑着,没再说话。快到家的时候,少奶奶低低地哎哟了一声,在街口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说“等等他们吧!”

    少奶奶看着那边,脸上有月光,嘴唇和鼻子都是亮的。二傻子躲在她们背后的月影里,看少奶奶翘在发自的石板路上的一只脚。那只脚从裙子下边探出来,像小兔子,像一只束紧翅膀的叫不上名字来的鸟!

    不一会儿看见了马灯的亮光,随后听见了马丁吹口哨的声音。

    少奶奶说:“马丁先生的嘴像一管笛子”她很高兴。吴妈傻乎乎的也跟着高兴。马丁和少爷也是很高兴的吧不高兴的只有二傻子一个人。他心里酸溜溜的。另外,也不能陪着少奶奶在夜地里坐下去了,不能在她背后偷偷闻她头发上身上的香味儿了。

    二傻子恨那两个走过来的男人,毫无道理。这种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