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97章:吴妈的眼泪是甜的
作者:爱腊迭里失的小说      更新:2018-11-19

    正月十一黑水河解禁,正月十三少爷回到小王庄了。他带回许多年货,大包小包有几十种。分到少奶奶这边的有几匹绸缎,其中一匹是那种湖绿色;还有一座洋木吊钟,有佛盒那么大,每到一个时辰就叫起来,声音像是布谷鸟。

    马丁得了一盒子洋烟和一把洋伞。烟是地道的雪茄,马丁一见就把烟袋锅丢了。伞是黑的,拢起来瘦瘦的样子,刚好顶个拐杖,他拄着它在下房那么窄的地方踱来踱去,后来干脆拄到街上去了。

    他脸上有寻开心的意思,要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玩儿。镇里人跟他熟悉了,见他大冬天撑把伞,棉袍子鼓鼓囊囊像个笨熊,都迎着脸笑他口孩子们牵起他棉袍的后襟,跟着来来去去,像为他托着一条大尾巴。他很久没有这样快活了。

    吴妈得了一条绣花手绢。傻子得了一条案板那么大的白毛巾。

    吴妈说:“咱俩换换。”

    “为什么”

    “我头油多,想蒙枕头。”

    “不换,我给你了。”

    “行,以后拿别的还你。”

    她嘴上不多说,抽了毛巾便走,但是眼神里饱含谢意。近日她懂事了不少,自从梅家知道少奶奶有了孕,求仙打卦,认定那腹里是个公子,左角院一夜间金贵了。

    另外一个丫鬟与吴妈同宿在隔间,昼夜里轮换着伺候。金凤是细心人,大少奶奶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边装着。

    少奶奶迈门坎儿,吴妈要忘了扶,金凤开口就是一顿数落,不像个老丫鬟,倒像冷脸的婆婆。大少奶奶做不了自己的主,吴妈也跟着惨了。

    马丁也惨了,不便到廊亭里坐着,只能隔着水塘远远地看上房那边的影了,看也不方便,还要摆着看鱼看水的架势,不时地往里丢个石子儿瓦块。不过看也没有用。少奶奶很少出门,那张俊白的脸蛋儿仿佛消失了。

    傻子躲在耳房里,隔着窗户看马丁。他还是穿着洋装精神些,穿着厚棉袍显得又蠢又可怜,发呆!

    他用棉袍的袖子不经意地蹭鼻子尖儿,把冻出来的鼻涕水儿抹掉。他要穿洋装可做不出这种事。他袖着两只手的样子跟青龙镇的所有男人没两样,他自己怕是也要认不出自己是哪来的货色了。

    傻子可怜他,也可怜自己。他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见大少奶奶的笑容,盼着她的脸和她的心一块儿静下来,松下来。马丁怕的是她眼里蒙着的一层死气。

    少爷一回来,给死气沉沉的梅府添了活气。他现在走路带着风,挺腰抬眼,好像什么倒霉事都没发生过。他把开在外边的梅家买卖梳理了一通,把好几本糊涂帐打顺了,不封河他还坐不稳这个屁股呢了。

    梅府的大节没过好,少爷张落着,要让十五的灯节热闹一下。他从纸场的库里批出大捆的竹纸,赔钱分给佃户,让各家老少们由着性子糊灯。生怕凑不出声势,又让佣人们抬出成筐的蜡烛,在门楼外的台阶上分送了。

    十五一到,天还亮着就有孩子拎着手灯在街里跑,一见星星,屋檐下的瓦灯也一盏盏亮起来。黑水河边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影,等着梅家的大队人马来放河灯。

    傻子去河边看看风势和水势,小北风,没有逆水,浪不扫岸,简直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天象了。

    前院和正院,聚满了糊灯的家丁和佣人。吴妈取了竹坯和竹纸,用碗装了一些浆糊,说少奶奶在屋里闷得慌,想试着糊一朵荷花。

    子夜前,梅家的人聚到餐堂里吃元宵,坐在首桌上的外人只有马丁。元宵煮好前一刻,金凤和吴妈扶着大少奶奶来了。

    傻子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到她。她胖了,白了,脸上淡淡的笑容令人吃惊。她行过礼,低着眉头坐下来。二姨太、三姨太凑过去低声寒暄,酸酸地笑着。

    “几个月了”

    “三个月,是么”

    “身条子真好,看不出”

    “仁厚养伤时候怀的吧姐姐你当心,多吃蜜,多吃鱼皮,不然孩子长火烧记,像他爸。”

    大少奶奶不说话,抿着嘴,含了一点儿笑意。元宵盆端上来,热气立即把桌子笼罩了。他立在柱子后头,发现当别人都笑着看马丁夹元宵的怪样时,大少奶奶的脸阴了下去,她抬眼时碰上傻子的目光,立刻把脸转开了。

    傻子换了另一根柱子,继续盯着她看。他闹不清自己要干什么,只觉着这么下去,能看出那笑容背后的东西来。

    老太爷难得气色很好,用力吹一颗烫元宵。老夫人嘴里的半个元宵像是永远也嚼不完了。

    少爷向各位说着开心的吉利话。桌上的人不大笑,桌下的仆人们倒偷偷地笑起来没够了。

    傻子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他只看少奶奶。她红红的小口将白白的元宵咬住,两排碎牙在热气里闪闪发亮。元宵一卷,让她薄薄的红唇淹进去了。

    这时候,马丁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曹老爷,我喜欢你们一家人。”

    又说:“我,就是我,想妈妈了。”

    一桌人静了,都看着他。

    少爷说:“马丁先生,你是打算回国吗”

    “是。是。我喜欢你们。我要回去!”

    他很紧张,筷子一滑,元宵滚到地上。他想找,傻子连忙窜过去,一伸手把烂元宵挠走了。他的大鼻子上渗着汗珠,脸和脖子都是红的。少爷往他碗里夹小菜,样子很客气。席上人都不吭声,少奶奶看着自己的碗。

    少爷说:“你看,你来了以后,梅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而且信教的人越来越多了,为什么要走呢?”

    马丁听得似懂非懂,想说什么说不出,匆忙地说出一串洋话。他马上又明白别人听不懂,窘得又叹息又摇头,肩膀耸得像个傻瓜。少奶奶用洋话问了句什么。马丁一愣,很快就打着手势认真地说起来。马丁和大少奶奶谁也不看着谁,大部分时间都盯着装元宵的大瓷盆。翻译的时候,少奶奶很恭敬地看着少爷,口气很雅。

    她说:“马丁先生是说他打算到海城去开辟市场,把梅家的货卖到海城去!然后,他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不能长期离开老人。马丁先生请您帮助他,让他能早点儿离开青龙镇镇。他说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老想这件事。”

    老太爷轻轻点头,看看少爷。

    少爷说:“父亲,您看呢”

    老太爷说:“难得他有这份儿孝心,随他吧。”

    马丁好像听懂了,可少奶奶还是译给他听。俩人丢一下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傻子听不懂,可是比旁人清楚,他们在趁机说一些别的事。句子很短,说得不紧不慢,骨子里却很急。大少奶奶首先停下来,恭敬她微笑地看着老太爷。

    她说:“马丁先生说他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

    她看一眼马丁,顿了一会儿。又说:“马丁先生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里的人。不过,他想早点儿回家,越快越好,如果方便,他明天就想离开这里。他说的就这些,没了。”

    马丁听出不完全是他的意思,只能忍着,说:“我,就是我,喜欢你们!”

    老太爷说:“走就走吧,仁厚你给他安排一下。时候不早了,穿暖和点儿,到河边放灯去。”

    老夫人说:“淑萍,你就不要去了,小心受凉。

    大家离席的时候先给长辈让路,老太爷在少奶奶跟前停下,很器重地打量她一番。

    老太爷说:“你帮着仁厚做事有一套,想不到还会着一口洋话,嫁给我们家真屈了你了。金凤,你们小心给我伺候着,出了毛病就对不起梅家了。”

    老夫人不等老太爷说完,已缓缓地走出餐堂。院子里正给河灯试蜡烛,一盏盏像亮起了满天的星星。黑水河那边响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欢呼,镇子里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少奶奶叫住他,说她糊了一盏荷花灯,让傻子替她放到黑水河里去。

    他们一起往左角院走。少奶奶和吴妈在前边,傻子和马丁在后边。金凤做什么,一时没有跟上来。

    路上傻子和吴妈沉默着,听大少奶奶和马丁隔着夜色说一些听不懂的话。那些话的口气模糊不清,不知是谈天气,还是掏心窝子。他们话里的意思总不会像他们的外表那样随随便便,他们随便的样子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这瞒得了吴妈,瞒不了傻子。

    傻子来到廊亭,知趣地紧走几步,超到少奶奶前边,她果然就势站了下来。

    她说:“吴妈,傻子拿灯去。”

    傻子在屋里故意磨蹭,让吴妈找线加固灯架子。灯糊得确实好,三朵荷花让竹坯和竹托支起来,两朵盛开,一朵含苞,粗粗的大白蜡插在竹签子上,足能燃到让花灯漂出五里地。

    想到马丁要走,傻子一阵激动。他转身猛然张开双臂把吴妈搂进怀里。她似乎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吴妈的惊恐慌乱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

    他松开搂抱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吮起来,她不由地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蠕动,她的心脏随着也一阵紧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猛烈地吮吻起来;她的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发出一声轰响,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的那一声巨响。

    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脱他的双臂:“该出去了!”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

    傻子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甜的。”

    傻子掂量时间差不多了,就和吴妈端着灯出来。大少奶奶和马丁在廊亭里站着,隔着石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说过了。

    傻子说:“花苞这边太沉,下水可别翻了。”

    吴妈说:“翻不了,把签子挪挪。”

    傻子说:“试试看吧!”

    傻子把花灯摆上石桌,跟马丁要火柴,马丁不动,好像没听见。傻子又招呼他一次,他才把火柴递给他。傻子我点燃蜡烛,让大家凑近了看看,一下子发现少奶奶的眼里含着泪光,忙说挺好挺好,一口气把灯火吹熄了。

    傻子和马丁向外走,能听见马丁压低声音呼了大少奶奶一句,像道个珍重,也像道别。傻子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也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