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101章:跨过门坎儿
作者:爱腊迭里失的小说      更新:2018-11-19

    吴妈告诉我,夜里断断续续鬼魂一样呜呜哭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奶奶。

    起初是金凤把孩子抱去喂奶,后来是把孩子抱出左角院,说是老太爷老太太要看看。孩子迟迟不回来,金凤也不露面,少奶奶像是让猛雷击痛了,一下子就明白出大事。生了孩子之后,大少奶奶一直没有缓过来,身子很弱。

    吴妈劝不住,只好陪少奶奶挣扎着冲出上房,万万没想到老太爷早就在廊亭里坐着,像是一直在等着她们。石桌上放着罩子灯,老太爷的脸绿里透红的,刚喝了不少酒,吴妈站在少奶奶背后也能闻到。

    大少奶奶说“爹,我的孩子呢”

    老太爷说:“淑萍,你要聪明你现在就回屋去。你问不着我,我还没问你呢,梅家对得起你,你对得起谁你心里明白。我们不想把你怎么样。孩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他姓梅,往后他跟你没关系。你别跟自己过不去,把梅府闹翻了天,对谁也没好处。你好好做你的月子,出了满月,我们送你回娘家,你娘家不是早就想接你回去么!我们成全你了。”

    大少奶奶说:“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老太爷说:“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想把你怎么样。我们家也惹不起你们家。我们梅家的脸面已经丢尽了,现在我是当家的,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得给我个面子。我还想多活几天,你个烂女人”

    他一边调着小葫芦喝酒,有点儿醉。他骂了之后,大少奶奶浑身哆嗦,不再开口。吴妈把少奶奶扶回屋,一迈迸门坎儿就看见少奶奶苍白的脸上泪如雨下。起初只是落泪,后来就止不住呜咽了。

    金凤也溜回来跟着一块儿哭,问老太太孩子的下落,死也不答话,哭得比大少奶奶都伤心。不管怎么说,母子俩今生的缘分十有八九是断在这一刻了。两个人都是凶多吉少,谁也顾不上谁,只能踏踏实实听天由命。大少奶奶心头的万般滋味儿,任谁也想不出她是淹在一口深井里,又淹了那么久,独自忍受了什么,这世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吴妈告诉傻子说:“大少奶奶软得泥巴一样,不行了。”

    傻子说:“咬咬牙熬过这一关,都有救。”

    吴妈说:“她人垮了。熬不过去了!”

    一年前那么活泼的一个人,让颤悠悠的轿子抬来,在宅子里街里,那么鲜亮的笑声,竟然一个跟头栽倒,眼看就熬不过了。

    傻子不敢想,一想就心碎。他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的时候就想吴妈,想吴妈两条软乎乎的白腿。找不到与她戏耍的机会,就趁黄昏或夜色把她挤紧在夹道的墙上摸她,还不管不顾地撩起她的裙子来,两只手抓着她的头发想撕了她!

    傻子说:“熬不过去也得熬,当心她寻死!”

    吴妈说:“寻死也罢,我和少奶奶一块儿死。你再胡说八道我戳死你!”

    吴妈说:“傻子哥,别让我怀上!”

    “怀就怀,我戳死你”,傻子发了疯了。

    夹道里有虫儿的叫声,远处有人在哭,到处都有人在哭,不知道大家在哭什么。傻子怕明天就死了,死以前他想要造孽!吴妈哭了。他也哭了,想死,想去找先死的人。

    老太爷以为傻子把小杂种处置了,事情紧跟着就告了一个段落,老太爷吩咐打一口薄棺。

    那是下着小雨的早晨,天蒙蒙亮,镇子里的人一看让黄樟子缠着的尸箱,就明白断了的是梅家的根苗。

    不久,府里府外的人都知道,那提早来到人世的小东西患的是黄水病。黄水病是恶病,凡是孩子沾过的一切物件都要烧掉,从左角院墙根腾起的黑烟,笼严了整个镇子,又浮上青龙岭,与岭尖上的白云彩搅在一处了。

    吴妈告诉傻子,少奶奶一直坐在廊亭里,看着金凤领人烧掉了孩子的衣被。少奶奶还嫌不够,又让人把屋里的家具搬出来烧掉,人们自然不肯搬,少奶奶便亲手把少爷和马丁先生坐过的硬木椅子扔出门外,把梳妆盒子与相片框子也摔在上房的台阶上。

    只动了几下,少奶奶便喘作一团,再也支撑不住。

    相片框子是红木制的,没有坏,相片也没有坏,只是玻璃摔成了十几瓣,凑不整了。吴妈把相片收起来,事后偷偷给傻子看。

    傻子从远处看过这个相框子,相片上是什么一直没看清。原来是大少奶奶读学堂的合影。

    几个女学生排成两行,后边一行站着,前边一行跪着或坐着,样子很随便,都笑嘻嘻的。大少奶奶坐在前排,裙子大喇叭花一样扣在草地上,看不见她的腿。她笑得真好,头发上用桃花枝子弯个头饰别着,像个啥事也不愁的小姑娘。

    这个相片让人看了不舒服,肋骨后边发虚,好像有人把里边的东西挖走了,揪走了,难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吴妈要把相片还给大少奶奶,傻子不让,他想要。

    傻子把相片抢过来,揣在怀中的内衣口袋里,被挖走揪走的东西又回来了。傻子的身子贴着少奶奶的脸,他觉着暖和,要誓死卫护她!

    她已经不存指望,已经泥巴一样垮下来,傻子倒一天比一天有了主心骨了。

    老太太已经修炼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不仅不吃饭,而且不说话,连表情也没有,一副不死不活的怪样子。引她成仙的老尼姑举着两只白白净净的嫩巴掌,像逮蚂炸一样捂在她的脑瓜顶,为她纳气走气。

    多日不进食,除了呆一些,太太的肤色尚好。不过,在禅房侍体的女仆私下里嘀咕。

    老太太对淑萍说:“孩子死了就死了,青龙镇的孩子生十个有三个活下来就不错。死的都是该死的。该死的不死才真叫晦气呢,等你从娘家回来,仁厚也该回来了。我早说这浪荡患子配不上你,你肯容他是梅家的福气。你受了不少罪,在娘家好好养养吧,好日子归你们,没我这号人的份儿。我今天还说话,谁知道明天天一亮我还喘不喘气呢玉楠,你给我看看那面墙上的蝴蝶,好好看看,它们飞呢么”

    听完老太太一阵啰嗦,大少奶奶带着吴妈、傻子一起去了码头。

    客船在解缆,并在一起的五块踏板抽走了兰条,还有一条也颤微微地翘起来。傻子拉着吴妈冲了上去,船上有女客吓得乱叫唤,吴妈吓得哭也不像哭了。

    死在少奶奶眼前是傻子做梦都想干的事情。少奶奶看着他,老天爷也看着他。傻子和吴妈踩着一尺宽的踏板上了船,像走过了一座独木桥。吴妈刚刚扑到少奶奶怀里,船又悠忽一离一岸,顺着水流动起来。

    船桅上的洋喇叭嘟嘟吼着,烟囱里冒出大股浓烟、船肚子里好像着了大火。烧煤的铁壳船真稳当,不像船在走,倒像河岸在往后移,连远处的青龙岭也跟着飘走了。

    大少奶奶抱着吴妈的头,扑拉拉掉了眼泪。傻子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看苍河里泥汤子一样的流水。

    船头那边一有有个人操你妈操你妈地骂着,傻子起初不清楚他在骂谁,过一会儿才明白他在骂自己。他好像是船工的头,可能想挤过来揍人。甲板上人太多,不光有人,还有行李和猪,都用绳子绑着。那人挤不过来,朝傻子挥了挥拳头。

    他说:“操你妈,你领个小骚货找死呀!这回便宜你,下回把你们挤成肉饼,让你们贴一块儿分不出公母来!操你妈的,来了丧门星了!呸!”

    他挤不过来就退回去,踩疼了一头猪。那猪挨刀一样尖嚎起来。船上的人都笑了。除了少奶奶和吴妈,船上的人有的看着猪,有的看着傻子,都开心地笑了。

    傻子大叫了一声,比猪的嚎声还大,自己都听到了黑水河上嗡嗡的回声,没有人再笑了。回声在河岸后边的山岭上回响。

    傻子有点儿着迷,又发疯似地大叫了一声,黑水河打出了一个又一个水旋儿,猪!!

    船喇叭也跟着这么吼。离青龙镇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拐过一道水湾,水面更宽了,岸上的房子像火柴盒。

    他们到底舱插空坐下来,三个人腿挨着腿,脸挨着脸,从来没有这么近乎过。

    大少奶奶的脸很平静,讲了些女子学堂上学时的事,这些事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她讲这些事的时候很仔细,讲得她自己挺快活。她一会儿摸摸吴妈的脸,一会儿摸摸傻子的睑,她的眼光又软又深,就像她是俩人的母亲。

    大少奶奶说:“学堂门口有个石门坎儿,死的。我每次从那儿过都绊一下,让它给绊怕了。怎么办呢同学让我出门进门都走洋操的步子。我怎么肯出这个洋相我用的是笨办法,在每本教科书的封皮上都写上门坎儿两个字。日子久了,门坎儿不纬我了,可是门坎儿成了我的外号,直到毕业同学们都这么叫我。门坎儿多难听!”

    大少奶奶咯咯咯笑起来,她成了相片上那个戴花环的姑娘,她成了那年六月那个新娘子!

    傻子忍不住叫了一声:“门坎儿!”

    大少奶奶一听就笑了!

    客船在黑水河上行了一夜,曾经在一两个小码头停下来,在县城的大码头却没有停。县城后边的山岗上燃着成片的灯笼火把,各处都响着打枪的声音。快枪的子弹拉着一条条亮光在县城的城墙上乱飞,有几颗还飞到河上来,在船头船尾留下卜勾儿勾儿的回声。闹事的还在闹事,守城的还在守城,两下里的深仇是缠不清也解不开了。

    客船不敢靠岸,就顺着河心一直往下走,月光从舷洞射进底舱,照着一堆堆行李和一排排醒着睡着的人。

    傻子和吴妈挡在外边,让少奶奶挨着船壁。她们先睡了,傻子一直睁着眼守卫她们。吴妈蜷在舱板上,像一只窝在茧里的蚕。

    大少奶奶坐着,抱紧两肩。脸偏向一边搭在膝头,没有一点儿声音,连呼气的声音也没有了。让少奶奶受这么大罪。傻子很不安。可是没有这番遭际,永远也不能这样近便地与她相处。

    底舱臭气薰天,大少奶奶身上的香味儿却没有断,傻子把鼻子凑到离她头发半尺的地方,闻了很久很久。

    傻子的手也不老实,像老鼠一样朝她爬过去,到最后关头却害怕了没摸她的腿,没摸她的肩膀,只摸摸她摊在舱板上的裙据和裙片子上绣的花边儿。

    他的手从她脚旁绕开,从吴妈外褂的底襟爬进去,捉住了她的小石榴一样的鸽子。吴妈睡得很死,头横在他和大少奶奶之间,璞璞地喷气。

    傻子看着少奶奶被月光映亮的鼻子,让手粘在吴妈滑溜溜的身子。他睁着眼做梦,梦着梦着竟然勾着脑袋睡着了。

    大约是在后半夜吧,大少奶奶在明月的照耀中把自已投进了苍河。他和吴妈没看见,也没有证据,可是他心里清清楚楚,大少奶奶把绿衣绿裙的自己伐一棵树一样伐倒,把这棵树丢进了黑水河!

    她在梅宅角院的台阶上说过:“这么大的鱼呀!她自己终于也变成了一条鱼,淹在苍河的浪头下面,不知游向何方了。”

    吴妈一直相信大少奶奶活着。傻子不信,从那天早晨醒来就一直不信。舱外有雾,船开得很慢。我睁开眼,发现一只手还在吴妈怀里,大少奶奶坐过的地方空着。底舱灰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