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174章:意外之吻
作者:爱腊迭里失的小说      更新:2018-11-19

  尽管张胖子说话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没笑出声来,赛阿尚还是专横地要他把嘴闭上,动手干活。

  张胖子住嘴了。他把自己那盏灯掏出来,放在地上,然后用脑袋顶住窗户下边的墙,双手撑住膝盖,站得稳稳当当,用自己的背搭成一级台阶。

  台阶刚搭起来,赛阿尚就爬了上去,光把永昌的双脚轻轻选进窗户,稳稳地将他放到地上,但却没有松开他的衣领。

  “拿上这盏灯,”张胖子朝屋子里望了望说,“看见你面前的楼梯没有?”

  永昌吓得魂飞魄散,好容易说了一声“看见了”。张胖子用枪口指了指当街的大门,简略地提醒永昌留神,他始终处于手枪射程之内,要是他畏缩不前,立刻就叫他送命。

  “这事一分钟就办妥了,”张胖子的嗓门依然压得很低。“我一放手,你就去。听着!”

  “怎么啦?”另一个家伙打着耳语说。

  他们紧张地听了听。

  “没事,”张胖子说着,放开了永昌。“去吧。”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永昌恢复了知觉。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奋力从门厅冲上楼去,向这家人报警,就算自己这样做会送命也不怕。主意已定,他立刻轻手轻脚地朝前走去。

  “回来。”张胖子猝然大叫起来,“回来。回来。”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突然打破了,紧接着又是一声高喊,永昌手里的灯掉到地上,他不知道究竟应该上前,还是应该逃走。

  喊声又响了起来——前边显出一点光亮——他的眼前浮动着一团幻影,那是楼梯上边两个惊慌失措。衣冠不整的男人——火光一闪——一声巨响——烟雾——哗啦啦,不知什么地方有东西打碎了——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回去。

  张胖子已经不见了,但转瞬间又冒了出来,趁着烟雾还没消散,一把抓住永昌的衣领。他用自己的手枪对准后边的人开火,那两个人往后退去,他赶紧把永昌拖上去。

  “胳臂抱紧些,”张胖子边说边把他从窗口往外拽。“给我一块围脖,他中了枪子了。快。这小子淌了那么多血。”

  一阵响亮的钟声混合着枪声。人的喊叫声传了过来,永昌感到有人扛着自己一阵风似的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远外的喧闹声渐渐模糊,一种冰冷的感觉偷偷地爬上孩子的心头,他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了。

  这大夜里天气格外寒冷。雪垫在地面上,凝结成厚厚的一层硬壳。只有飘撒在小路、角落里的团团积雪才感受到了呼啸而过的朔风,风找到了这样的战利品,似乎越加暴躁地滥施淫威,气势汹汹地抓起雪片抛到云端,把雪搅成难以计数的白蒙蒙的旋涡,撒满天空。

  夜,萧瑟,黑暗,刺骨的寒冷。在这样的夜晚,家境优裕,吃饱穿暖的人们围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边,为自己舒适的家而感谢上苍。无家可归。

  饥寒交迫的人们则注定只有倒毙路旁的命运。遇到这种时候,多少备受饥饿折磨的流浪者在那些空荡荡的街头巷尾闭上了双眼。就算他们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吧;反正他们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来看一个更为悲惨的世界了。

  这不过是门外的光景罢了。眼下,育婴堂的女总管柯太太正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对着欢腾跳跃的炉火。

  这所育婴堂就是永昌出生的地方,前边已经向读者介绍过了。柯太太往一张小圆桌看了一眼,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桌上放着一个跟圆桌很相称的托盘,女总管们心满意足享用一餐所需要的一切,托盘里应有尽有。

  事实上,柯太太正打算喝杯茶解解闷。她的目光掠过圆桌落到壁炉上边,那儿有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水壶正用小小的嗓门唱着一首小曲,她内心的快感显然平添了几分——确确实实,柯太太笑出来了。

  “哎,”女总管把胳膊肘依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炉火,自说自话起来。“我敢担保,我们人人都有很多理当感恩的东西。多了去了,可惜的是我们不知道。啊。”

  柯太太悲哀地摇了摇头,像是对那些愚昧无知的贫民居然不明白这一点深感痛惜似的,她将一把银汤匙插进一个茶壶里,着手熬茶。

  真是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足以打破脆弱心灵的平静。黑色的茶壶真小,很容易漫出来,柯太太正在探讨道德问题,壶里的茶溢了出来,柯太太的手给轻微地烫了一下。

  “该死的茶壶!”可敬的女总管骂了一句,忙不迭地把茶壶放在炉边。“愚蠢的小玩意儿,只能盛两杯,谁拿着都没用。”柯太太顿了一下,“除了像我这样一个孤单寂寞的女人。天啦!”

  女总管颓然倒在椅子上,又一次将胳臂肘靠在桌上,自己凄苦的命运涌上心头。小小的茶壶,不成双的茶杯,在她心里唤起了对柯尼先生的哀思,他告别人世已经二十五年有余,她承受不住了。

  “我再也找不到了,”柯太太怪里怪气地说,“再也找不到了——像那样的。”

  谁也不知道这话是指那位作丈夫的呢,还是指茶壶。想来应当是后者,因为柯太太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茶壶,随后又把茶壶端起来。她刚品过头一杯茶,就被门上传来的一记柔和的敲门声打断了。

  “喔,进来。”柯太太的话音十分尖锐。“照我猜,准是那几个老婆子要死了。她们老是挑我吃饭的时候去死。别站在那儿,把冷气放进来,真是的。什么事啊,唔?”

  “没什么事,太太,没事。”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

  “哦哟哟。”女总管发出一声惊呼,嗓门变得柔和多了。“是布尔先生吗?”

  “乐意为您效劳。”说话的正是布尔先生,他刚在门外擦去鞋上的污泥,抖掉外套上的雪花,这才一只手捏着三角帽,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袱走进来。“要不要把门关上,太太?”

  女总管有些难为情,迟迟没有回答,关上门会见布尔先生多少有点不成体统。布尔趁她正在犹豫,不待接到进一步的指示,便把门关上了,他也确实冻坏了。

  “天气可真厉害,布尔先生。”女总管说。

  “厉害,太太,是那话,”布尔先生答道,“这天气跟教区过不去啊,太太。单是这一个该死的下午,我们就拿出去,柯太太,我们就拿出去馒头二十个,他们那帮穷鬼还嫌不够。”

  “当然嫌不够喽,布尔先生,他们什么时候满足过?”女总管说着呷了一口茶。

  “什么时候,太太,是这话呀。”布尔先生答道,“可不,眼下就有一个男的,考虑到他有老婆和一大家人,领了馒头,分量都挺足的。他道谢了没有,太太,他道谢了没有?真连一个铜板都不值。他干什么来着,太太,又来要几块煤,他说了,只要满满一小手绢。煤。他要煤干吗?用来烤他的馒头,然后又回来要更多的。太太,这些人老是这一套,今天给了他们满满一围裙的煤,后天又会来再要一围裙,脸皮真厚,跟石膏一样。”

  女总管表示自己完全赞同这一精辟的比喻,布尔先生接着说道,“我绝没有见过有什么东西像这么黑的。前天,有个男人——太太,您是过来人,可以说给您听听——有个男人,身上几乎一丝不挂,跑到我家门口去了,当时正请人吃饭,柯太太,他说非得要领点救济不可。他怎么也不肯走,客人都很生气,我给了他一袋馒头。这个忘恩负义的坏蛋,居然说:“我的天啦,这点东西能有什么用?还不如给我一副铁边眼镜”

  我气得半死,要把东西收回。“你甭想得到别的东西了。”

  那个无赖说:“那我就去死在大街上。”

  我说:“啊,不,你不会的。”

  “哈哈!”女总管插嘴说,“布尔先生,后来呢?”

  “太太,”布尔先生回答道,“他走了,后来果真死在街上了。死脑筋的穷鬼总是有的,你有什么办法。”

  “我简直不敢相信。”女总管强调指出。“不过,布尔先生,难道你不认为街头救济再怎么说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吗?你是一位很有见识的人,应该知道,你说说。”

  “柯太太,”男人们感觉到自己在见识上高人一等时常有的那种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街头救济的首要原则就是,专拣穷棒子们不需要的东西给他们,然后他们就再也不想来了。”

  “我的天啦!”柯太太嚷了起来。“那么说,也是一件好事罗!”

  “是的,太太,你我之间说说也无妨,”布尔先生回答。

  “这一路可别把你冻坏了,布尔先生。”女总管说道。

  “风挺厉害的,太太,”布尔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将衣领翻上去。“能把人耳朵割下来。”

  女总管的目光从小茶壶移到了教区干事的身上,他正朝着门口走去。布尔咳嗽一声,正准备向她道晚安,女总管红着脸问了一声,莫非——他莫非连茶也不肯喝一杯?

  话音刚落,布尔先生立刻重新翻下衣领,把帽子和手杖放在一张椅子上,将另一张拖到桌边。他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借这功夫朝那位女士看了一眼。她的两只眼睛正牢牢盯住那个小小的茶壶。

  布尔先生又咳嗽了一声,露出一丝笑意。

  柯太太站起来,从壁橱里取出另一副杯碟。她坐回椅子上的时候,又一次与布尔先生含情脉脉的目光相遇了,脸顿时变得绯红,赶紧埋头替他沏茶。

  布尔先生又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比先前响得多。

  “你喜欢喝得甜一点,布尔先生?”女总管手里端着糖缸,问道。

  “我爱喝很甜的,真的,太太。”布尔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柯尼太太。

  茶彻好了,默默无言地递到了手中。布尔先生在膝盖上铺了一张手帕,以免面包屑弄脏了他那条漂亮的紧身裤,开始用茶点。

  为了使这类赏心乐事多点变化,他不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不过这并没有给他的胃口带来不良影响,恰恰相反,茶和面包下肚倒像是越发顺当了。

  “我发现你养了一只猫,太太,”布尔先生一眼看见,一只猫周围是她的一家子,正偎在炉前取暖。“我敢说,还有小猫。”

  “布尔先生,你想像不出我多么喜欢它们,”女总管回答,“它们是那样快活,那样淘气,又那样招人喜欢,简直成了我的伙伴了。”

  “真是些可爱的小动物,太太,”布尔先生深表赞同,“那么驯良。”

  “噢,可不是嘛。”女总管兴致勃勃地说,“它们对自己的家那么有感情,我敢担保,这真是一大乐趣。”

  “柯太太,夫人,”布尔先生慢吞吞地说,一边用茶匙替自己计算着时间。“我是说,夫人,不管大猫小猫,能跟你住在一块儿,夫人,倒会对这个家没感情,夫人,那准是头蠢驴。”

  “喔,布尔先生。”柯太太提出抗议了。

  “不顾事实不行,太太,”布尔先生慢悠悠地挥动着茶匙,显得情意绵绵,颇为庄重,给人留下了加倍深刻的印象。“我会不胜荣幸,亲自动手淹死这样的猫。”

  “你可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女总管一边伸出手来接布尔先生的茶杯,一边活泼地说。“还得加上一句,心肠忒硬的男人。”

  “心肠忒硬,太太,心肠硬?”布尔先生把茶杯递过去,没再说下去,柯太太接过杯子,他顺势掐了一下她的小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张开两个巴掌在自己的滚边背心上拍了拍,稍许把椅子从壁炉旁挪开了一些。

  柯太太和布尔先生本来是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圆桌,面前是壁炉,两人之间的间隔说不上很大。

  可以想见,布尔先生这时正从壁炉前往后退,人依然挨着桌子,这样便增大了他与柯太太之间的距离——这一举动无疑会受到一些考虑周到的读者褒奖,看作是布尔先生这方面的一个了不起的豪侠举动。

  布尔先生此时多多少少正受到时间、地点和机会的诱惑,某种充满柔情蜜意的废话就要脱口而出,似乎就会大大有失体面。

  无论布尔先生意向如何,不幸的是,前边已经两次提到,桌子是圆的,布尔先生一点一点地挪动椅子,自己与女总管之间的距离不一会儿便开始缩短,他继续沿圆周外缘移动,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女总管坐的那把椅子挨过去。千真万确,两把椅子相碰了,与此同时,布尔先生停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女总管如果把椅子往右边挪一挪,就会引火上身,要是往左边挪,肯定栽进布尔先生的怀里,于是,她坐着一点没动,又递了一杯茶给布尔先生。

  “柯太太,心肠忒硬吗?”布尔一边搅动着茶,一边抬起头来,盯着女总管的脸,说道。“你心肠硬不硬,柯太太?”

  “天啊!”女总管嚷道,“这样稀奇的问题,你一个单身汉也问得出来,布尔先生,你问这个干吗?”

  布尔先生把茶喝了个一滴不剩,又吃了一片面包,抖掉膝盖上的碎屑,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吻起女总管来。

  “布尔先生,”这位考虑周到的女士低声嚷嚷着,这一阵恐慌来得非同小可,她简直说不出话来。“布尔先生,我要喊啦。”布尔没有回答,反而以一种缓慢而又不失尊严的姿势伸出胳臂,挽住女总管的腰。

  正当这位女士声称自己要喊出来的功夫——对于这种得寸进尺的放肆行为,她理所当然是要喊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这种意图变成了多余的。

  一听有人敲门,布尔先生分外敏捷地跳到一边,开始使劲地掸去酒瓶上的灰尘,女总管厉声问谁在那儿。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嗓门已经完全恢复了那种不折不扣的官腔,这是一个奇妙的实例,说明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可以有效地抵消极度恐惧造成的影响。

  “夫人,劳您的驾,”一个干瘪的,相貌奇丑的女人从门口把脑袋伸了进来。“老沙快玩完了。”

  “哟,跟我有什么关系?”女总管怒气冲冲。“他要死又留不住她,对不对?”

  “是的,是的,夫人,”老妇人回答,“没人留得住,他压根治不好了。我见过许多人死,小宝宝,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见过,我知道死的时候是什么光景。可他心里放不下,一口气很难咽下去,他说有话要说,你非得听一听。夫人,你要是不去一趟,他绝不安安生生死去。”

  听到这消息,柯太太嘟嘟哝哝,冲着那些个老婆子就是一通臭骂,她们非得故意打搅一下上司才肯闭上眼睛,随后匆匆抓起一条厚实的围巾裹在身上,开门见山地请布尔先生等自己回来再走,说是怕要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柯太太吩咐报信的老太婆腿脚利索些,免得在楼梯上磨磨蹭蹭折腾一晚上,然后跟在老太婆后边走出房间,脸色十分阴沉,骂骂咧咧地去了。

  布尔先生独自留下来以后的举动颇为令人费解。他打开壁橱,翻柯太太的东西。上述种种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他把三角帽歪戴在头上,一本正经地踏着舞步,绕着桌子转了四个花样不同的圈子。这一番非同寻常的表演结束了,他摘下帽子,背朝火炉,仰摊在椅子上,像是正在脑子里开列一张家具明细清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