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笑雨跟随政府的救援车队踏了中尼公路。
车窗外,雪越下越大,越来越急。积雪像一床厚厚的棉被铺在苍茫的大地上,公路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模样和走向。司机只能沿着前面车辆碾压出来的车轮痕迹摸索前进,救援的车辆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摆不定,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这样严酷的环境是田笑雨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感到紧张,下意识摸了一下挎包中那块冰冷的石头,想起进藏前和妈妈的对话:
“妈妈,学校动员大家去西藏。今天我报名了!”
“西藏,为什么你也要去西藏?”妈妈一惊。
“一直以来,爸爸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谜。我想知道爸爸为什么去西藏,他在那里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
“干嘛要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必须知道。这么多年爸爸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间,不找到答案我是不会甘心的。”
“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他再也回不来了!”妈妈叹息道。
“我想去聂拉木,想去看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
“你不能去。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如果你也有什么意外,我……”
“我必须去,任何人也挡不住我!”
妈妈的确没能挡住田笑雨的脚步。
就要出发了,妈妈拿出一个石头和一个破旧的绿色日记本,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去吧,去寻找你要的答案吧!”
田笑雨从不知道妈妈还珍藏着这两样神秘的东西。第一次见到这块光怪陆离的石头和残破发黄的日记本,她惊呆了,轻轻抚摸着银灰色的石头,想不出这里有什么故事。她急切地想打开日记本揭开心中的谜底,可是,在翻开日记本一瞬失去了勇气。她带着疑惑,装上石头和日记本,踏上了去西藏的道路……
此时,她就抱着这块石头,轻轻翻开了日记本:
“1963年8月16日,我告别新婚不久的妻子由国家选派奔赴西藏。这里的一切都令人肃然起敬,我们一路跟随磕长头的朝圣者奔向心中的圣地,看见一个个朝圣者匍匐在地深情亲吻着大地,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朝圣者,正一步步迈向心中的梦想。走过终年积雪不化的唐古拉山,穿过绿草茵茵的藏北草原,我们终于站在了魂牵梦绕的布达拉宫脚下。为了掌握青藏高原矿产分布的准确信息,填补地质探测的空白,我们这批年轻的进藏地质工作者决心在这里书写青春,改写历史……”
父亲进藏的路线和自己完全一致,唐古拉山、藏北草原、布达拉宫……当初,看见雪山上匍匐前行的朝圣者,自己也曾和父亲一样心生敬畏,站在高高的布达拉宫脚下也同样心潮澎湃。田笑雨冥冥之中感觉命运在有意安排着什么。
一个急转弯,司机踩了一脚刹车。田笑雨本能地抓住扶手,看了一眼表情严峻的司机,问:“刘师傅,你经常走这条路吗?”
刘师傅放慢速度小心驶过一个雪坑,说:“我开车十来年了,每年都要在这条路上走几个来回。去的时候拉国内的日用品和电子产品,还有我们老家的丝绸,回来时拉尼泊尔的手工制品。”
“你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恶劣天气吗?”田笑雨在窗户上划出几道手印,看着急速落下的雪花前赴后继扑向大地。
“何止是恶劣天气,这条路就是一条生死线,经常发生雪崩、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灾害。记得我第一次上中尼公路就目睹了一场惨剧。当时,我们三辆车刚过聂拉木就遇到岩石垮塌,前面那辆车离我只有十几米远,我亲眼看见山上一块巨石‘轰’地一声落下,腾起的灰土十多米高,像*爆炸一样。我跑过去,看到司机的*和内脏流了一地,血肉模糊,就像我小时候玩过的石块砸青蛙一样。当时就傻了!”
田笑雨眼前浮现出惨烈的画面,青蛙和*不断交替出现,白的、红的,还有不白不红的。她想吐,还有些害怕,把石头抱得更紧了。
刘师傅看了她一眼,问:“怕了?”
“怕!”田笑雨轻轻吐出一个字。
刘师傅淡淡一笑:“本来还想给你讲几个更惊险的,算了,不说啦!”
田笑雨真的不希望再听到什么,她把头扭向窗外,发现一辆货车侧翻在地,车上的大米撒了一地,白花花的分不清是雪还是米。田笑雨和刘师傅赶紧跳下车,发现货车司机的脚被变形的驾驶室死死卡住动弹不得,司机捂住骨折的小腿不停地*。
刘师傅拿来一根铁棍撬开车门,他俩合力把几乎冻僵的司机拉出来。刘师傅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司机盖上。
赶来的救援队长本想组织人力把侧翻的货车从雪堆里拉出来,可是积雪太深,又没有救援工具,只好放弃。队长把受伤的司机交给后面一辆车,并安排人员送他去医院,命令大家继续赶路。
田笑雨看见刘师傅衣着单薄,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对队长说:“刘师傅的大衣给受伤司机了,能不能从救援物质中给他一件?”
“不行!这是给灾区群众的!”队长不容商量的口气。
刘师傅也劝田笑雨:“这是救灾物资,任何人不能挪作他用!”
救援队员也站在队长一方,认为谁都不能破坏规矩。
田笑雨急得想哭,突然急中生智,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刘师傅身上,对队长说:“我现在是一名被困群众,可以给我一件大衣吗?”
队长一愣,看了看衣着单薄的她,对一个司机说:“去,给她取一件大衣!”司机取来大衣,田笑雨递给刘师傅。刘师傅穿好大衣上了车,不停埋怨:“我们不能违反纪律!”
田笑雨笑了一下,继续翻看父亲的日记:
“1963年12月24日,来西藏已经四个多月了,我们跑了许多地方,已经探明的矿产30多种,探明储量的6种。其中鉻铁矿的质量最好,品位高达50%,已经探明的远景储量有可能位居全国之冠,我们感到很欣慰。更令人激动的是,妻子来信说,她怀孕了,我就要当父亲了。我很感谢她,为了帮助我完成自己的事业,她没有阻挠我,甚至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心里十分内疚。没有什么回报她的,只有加倍地工作。前段时间我生病了,同事送给我一盆花,叫‘死不了’,说它生命力旺盛,永开不败。名字不好听,但是寓意很好,每当看见它,我就感到艰苦的环境没有那么苦了……”
“死不了”!田笑雨轻声念出来。自己不也有这样一盆花吗?虽然毫不起眼,但是非常喜爱。有了它的陪伴,日子无比温馨,充满希望。真的这么巧合,命运这样安排,到底要告诉自己什么呢?此时,田笑雨仿佛闻到了花朵的芬芳,感觉花朵在心头微微颤动,继续看下去。
“1964年6月12日,这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我有女儿了,我的生命以一种奇妙的、全新的方式延续着。想象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一定很像我吧?妻子让我取名字,取什么呢?我常年在野外爬冰卧雪、风餐露宿,与凄风苦雨相伴。我想,就叫她‘笑雨’吧!哪怕是天天面对风霜雨雪,也应该笑,笑对困难,笑对生活。我希望她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勇敢的人,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
笑雨,就是凄风苦雨也要笑对生活。多好的名字啊!田笑雨一遍遍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名字,把自己和照片上见过的父亲细细对比着。
接下来几页记录了父亲找矿的艰辛和发现矿产的兴奋,生活很艰苦,但他从不后悔。看得出他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很爱妈妈,很爱自己。
天很快黑了下来,看不清父亲后来又写了什么。田笑雨闭上眼睛,想着日记中的父亲,感觉父亲正微笑着看着自己,轻声诉说着什么。
不一会,车队驶进了一个简易的运输站停了下来。田笑雨跳下车,看见一辆货车从另一个方向开进来,急忙奔过去向司机打听前方的路况和游客滞留情况。司机说道路被毁了好几处,前方有许多被困车辆和人员等待救援,缺医少药,没吃没喝的,情况相当严重,自己是因为车还能动,加上带的粮食和水都吃完了才到这里来应急的。
田笑雨又详细问了一些情况,将了解到的信息草拟了一份新闻稿,走进灯光灰暗的值班室,准备向报社报告,可电话拨了几次才接通。林江涛听了她传来的消息很是兴奋,说:“这是我们得到的第一个有关雪灾的详细情况,太重要了,我立刻去报告。你要注意安全,多保重!”正要挂断电话,林江涛又说:“你走后,浩天就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等你的消息,刚出去你就打电话过来了。要不要我去叫他?”
田笑雨心里一热,愣了一下,说:“时间很紧,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她放下电话,看见车队已经在等她出发了,赶紧加快了脚步。
“我猜你就没吃饭,给你拿了两个馒头,夹了些榨菜。”刘师傅把馒头递给她。“原以为我们开车的苦,哪知道你们当记者也不容易。”
田笑雨接过馒头啃了两口。车队继续行驶在黑夜笼罩的冰雪路上,灯光只能打到十米远的地方,悬崖和峭壁各分两侧,汽车像在迷雾紧锁的茫茫大海航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塌方处。
田笑雨借用手电筒的亮光继续翻看着父亲的日记:
“1966年10月21日,经过近三年的努力,我们已经探明的矿产有50多种,发现矿产地600余处。铜矿的储量仅次于江西省,藏东玉龙大型班岩铜矿世界罕见。锂的储量位居世界前列,石膏全国第二,硼砂、菱镁矿全国第三。初步探明西藏存在藏东、喜马拉雅、冈底斯山、羌塘四大成矿带,但是,他们说喜马拉雅山脉没有铅矿。我不信,这么宽阔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怎么会没有铅矿呢?我非要找出来让他们看看。今天,我已经来到珠峰脚下开始寻找铅矿了,看见珠峰云开日出,像一把银光闪闪的宝剑直插天空,我感到是个好兆头……
“我们已到珠峰脚下了,如果在白天,天气又好,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珠峰的身影。”刘师傅不紧不慢地说。
田笑雨觉得这不是巧合,是父亲的感召,是父亲的呼喊,是和父亲目光的相遇。她不由得向窗外望去,尽管外面大雪纷飞、漆黑一片,但是她却看见了父亲眼中的珠峰正洒满金色的曙光,霞光万道。
天色微微发亮,暴风雪还在肆虐,路面的积雪已有半尺多厚,车队减速慢行,父亲的日记也写到了结尾。她是那么急切地想看下去,可是,她又害怕看到什么。纠结了许久,田笑雨最终还是打开了最后几页:
“1966年12月28日,还有三天就是元旦了,一个月后我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好想女儿小雨啊!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已经会叫爸爸了吧,是不是已经会走路满地乱跑了呢?此时,我们几个人正走在去聂拉木的风雪路上。前面时有塌方、路阻,路很滑,雪很大,几次想停下来,可是,找铅矿,铅矿!一个声音呼唤着我们不停向前。我预感到就要找到铅矿了,就在前方不远的喜马拉雅山脉岩壁上,我一定要找到它!”
车队最终寸步难行停了下来,日记也翻过了最后一页,空白的页面一个字也没有,答案依然没有找到,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她不知道,但是,时间空间如此巧合的叠加,令她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田笑雨忐忑不安地走出驾驶室,看见滞留路边的车辆排成了长龙。有的司机坐在车里打盹,有的站在雪地抽烟。田笑雨走过去向他们了解道路情况,还爬上一辆客车察看旅客情况,清点被困人数。看到有的旅客冻得瑟瑟发抖,有的萎靡不振,田笑雨不停地安慰他们,并告诉他们救援物质已经运到,很快就会发给大家。
刘师傅他们很快卸下救援物质,有受困人员陆陆续续围过来。
田笑雨走进道班,看见火炉旁坐着几个体弱的旅客,他们不停地咳嗽。她仔细询问了他们的身体状况,又了解到一些受灾细节,并帮忙取来大衣和药品,然后朝塌方处走去。
她背着石头踩着半尺厚的积雪沿公路徒步前行,想着父亲的日记,猜想着后来发生的事情,感觉自己正行走在父亲当年走过的道路上。蓦然,她觉得父亲正在深情地凝望自己,轻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父亲近在咫尺,目光炯炯,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田笑雨不由得加快脚步追上去,向父亲伸出手去,可是,父亲突然不见了。田笑雨回头看时,发现雪地上留下两排整齐的脚印,一样的朝着前方……
田笑雨的思绪回到现实。不远处,只见山体右方的石块垮塌下来堵塞了近五十米的路段,一辆挖掘机正奋力把积雪和石块推向路边的深沟,十几名工人用铁锨清理着路面的碎石。田笑雨快步走过去,有人大声吆喝:“干啥的,回来!”她豪不理会,一块冰疙瘩滚到脚边差点摔倒,一只大手抓住了她。“不要命了!”那人厉声说。
田笑雨把围巾拉下来,说:“我是记者,我要找你们负责人。”
“找啥负责人,有话跟我说!”那人摘下安全帽,粗声粗气地说。
“胡坤,是你?”田笑雨兴奋地叫起来。
“哎呀,我的妈呀,西藏日报社的男人都跑哪去了,派你一个弱女子来闯珠峰?张浩天和李小虎呢,他们怎么不来?”胡坤叫嚷着。
“好了,别胡说了!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啊?”田笑雨站在路中央,又一块石头滚过来,她跳了一下。
胡坤把她拉到一边说:“你知道这是啥地方不,这是西藏最危险的公路,搞不好就要送命的!”
“别吓唬人,我不是已经站在这里了吗?快说,前面情况咋样,你们组织了多少人,什么时候能通车?”
“看来你这个记者还是个急性子,问题像连珠炮似的,我回答你哪一个好呢?”胡坤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聂拉木境内的暴风雪已经导致中尼公路交通中断四天了。像这样的山体滑坡共有五处,每一处都造成了五十米以上的塌方区,我们已经清理的雪块和石土就达十几万立方米。目前我们日喀则交通局全体职工都投入到了道路抢险中,成立了抢险突击队,调集十多辆大型机械设备正全力抢修道路。怎样,记者同志,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吧?”
“还要多久才能通?”田笑雨心急如焚。
“目前我们已经清除了三处塌方,但是由于持续降雪,加上施工面狭窄,进度比较缓慢,剩下的道路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完成。”
“什么,明天?”田笑雨焦急不安。
“是啊!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我们这些突击队员已经连续工作了几天几夜,平均每天只休息三四个小时。你总不能让道路通了,我们都去见马克思吧?”
田笑雨看见疲惫不堪的胡坤不忍心再说什么。问:“你不是去修桥了吗?怎么又来抢修道路了呢?”
“人手不够啊,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我们都得上!”
“没想到你们的工作这么艰苦危险!”
“是啊,中尼公路由于要翻越喜马拉雅山,途径几个气候带,又处在极不稳定的地质结构变动中。海拔高,道路险,气候多变,地质条件恶劣,极易给道路造成重大损害。抢修道路是我们的常事!”
“有什么办法根除隐患没有”
“我现在正在琢磨这个问题,想对线路进行重新规划和设计,避开泥石流频发、雪灾严重、地基强烈变形的路段,再试着采用一些新技术,解决地表层冻结、消融对地基下沉的影响。不过,要想彻底根治这些顽疾,还得全面整治和改造。”
田笑雨说:“很难吧?”
“这些都是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地球上也找不到条件这么恶劣的公路,没有任何经验可取啊,只能一点点摸索。不过我不会放弃,不仅要建最漂亮的桥,还要修最耐用的公路!”胡坤嘿嘿笑起来。
田笑雨认真思考他说的话,突然又想起了父亲,觉得他们身上有种共同的东西,一种力量,一种精神。
胡坤说:“你在路上跑了两天了吧?走,我带你去帐篷暖和暖和。”
“不能影响你们的工作。我就坐在这,根据你刚才说的情况起草一份新闻稿,抓紧发回去!”田笑雨坐下来掏出笔。
她很快就写好了新闻稿,站起来却突然意识到父亲一定走到了这里,忍不住深情回望茫茫雪山,又摸了摸挎包中的石头,冥冥之中感到谜底就在这里。她再次坐下来掏出父亲的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还是什么都没有,合上日记霎那间看见封底夹着一张纸,是父亲的悼词:
“为了找到铅矿,田振国一行在喜马拉雅山脉聂拉木一线仔细勘察了三个多月。12月29日,他们突遇暴风雪,山体垮塌。在石块滚落的一瞬,田振国看见了他日思梦想要找的铅矿石。在危险面前,他没有退却,而是奋不顾身冲上去紧紧抓住了一块铅矿石,但是,他自己却被垮塌的山体掩埋,滚下喜马拉雅山沟壑……”
原来是这样,就在这里,也是这个季节,就在这冰天雪地喜马拉雅山口的聂拉木,发生了山体滑坡,带走了父亲……
田笑雨的心颤栗着,泪水盈满眼帘。突然,山摇地动,大地剧烈地抖动起来,又一次山体滑坡在不远处发生了,巨石一块块滚落下来,大家一阵惊叫。胡坤跑过来一把将还在发愣的田笑雨按在地上,用宽大的身躯死死护住她的身体,碎石和雪块落在他们身上、头上。
许久,大地终于停止了晃动,世界渐渐安静了下来。胡坤把田笑雨拉起来,拍着她身上的土,却发现她泪流满面,问:“你怎么了?”
田笑雨看着垮塌的山体,抽泣着,看着哪些奇形怪状滚下山崖的石头,仿佛都变成了父亲要找的块块铅矿石,而父亲紧紧抱住那块魂牵梦绕的铅矿石正随着滚动的石块慢慢滑下了深渊……她把挎包中的石头紧紧抱在胸前,哭出了声!
胡坤说:“你被吓住了吧?我们经常遇到,没事的!”
父亲的生命越是走到尽头,越是闪耀着理想的光辉。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但是父亲的形象却是那样亲切鲜活,高大伟岸。田笑雨再次深情注视垮塌的雪山,慢慢站起来转身朝道班走去。
她拨通了报社的电话,接电话的竟然是张浩天。田笑雨突然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泣不成声地说:“石头,我找到了石头,看见了父亲……”
“石头……父亲……”张浩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听见田笑雨悲痛的声音他很紧张,一个劲地问:“笑雨,发生什么事了?”
田笑雨没法给他说清楚,趴在电话机旁,默默流泪。
张浩天一遍遍问:“笑雨,你怎么了?”发现田笑雨久久没有回答,他心急如焚,说:“笑雨,别哭了,等着我,我现在就到聂拉木来找你!”
“不,不!”田笑雨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权利在他面前哭泣了,他已不再属于自己,他的心里有另一个女人。她止住了哭声,极力平静下来,轻声说:“我现在给你发稿件。”
发完稿件,田笑雨慢慢站起来走出去,站在夜色中仰望茫茫雪山,回忆着父亲在西藏的点点滴滴,一遍遍想着父亲日记中的字字句句,体会着父亲的情感、他的心路历程和为此献出生命的事业。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血液沸腾,涅槃重生。
第二天一早,她又站在了父亲牺牲的地方,久久凝望白雪皑皑的山峰。胡坤走了过来,还是昨天的样子,他们抢险的位置又前移了几百米,换到了最后一处塌方点。田笑雨问:“又是一夜没睡?”
胡坤疲惫地抬起头,说:“这么早就来视察工作了?”
“还要多久?”
胡坤看了看所剩不多的土石,说:“就剩下这个硬骨头了。昨晚我们轮流休息了两个小时,干了整整一夜才把面积最大的塌方拿下。等路通了我一定睡他几天几夜。”说完拉着田笑雨走到背风处,用手套拂掉石块上的积雪,让她坐下,说:“听浩天说致远都结婚了,多快啊!”
“孤陋寡闻,他们都快有孩子了!”田笑雨笑道。
“唉,拉萨的同学怎么样了,张浩天找朋友没有?”
“都挺好,没听说谁谈朋友。说说你呗。”田笑雨不想细说什么。
胡坤笑起来,说:“你们动作太慢,我都谈两个了。前一个长得水灵灵的,像貂蝉一样漂亮。现在这个爱说爱笑,对我特别好,还到工地来给我洗衣服做大饼,模样不如你俊,但是对我百依百顺!”
“那太好了,赶紧娶进门来啊!”田笑雨说。
“想好了,等我从雪山下去就去她家提亲!”
这时,一个队员跑过来报告:“队长,道路抢通了!”
田笑雨跟着胡坤跑过去,看见推土机把最后一堆土推到悬崖下。对面公路上的抢修人员跳过来和大家拥抱庆祝,聂拉木县委领导从一辆吉普车旁走过来和大家一一握手。
田笑雨自我介绍后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了解前方的灾情。县委领导说:“灾情发生后,县委立刻组建了党员团员为骨干的突击队开展自救,灾情得到有效控制。目前,除少量房屋倒塌外,没有人员伤亡,只有两户牧民的十几头牲口走失……”
田笑雨匆匆记录,并要求到樟木镇看看情况。领导立刻吩咐秘书陪她前往。田笑雨同胡坤匆匆告别离开了聂拉木。
汽车紧贴着山壁在“之”字形公路急转直下。随着海拔急速下降,树木越来越多,山谷的景色发生了明显变化。大部分树枝身披积雪,银装素裹,还有不少枝条被大雪压断挂在半空,摇摇晃晃,而迎光的一面,树叶碧绿青翠,正“滴答滴答”往下滴水。整个山谷漂浮着厚厚的浓雾,呈现出烟波浩渺的云海仙境。再一转弯,只见瀑布倒挂,冰凌低垂,大片的原始森林出现在眼前,低矮的灌木逐渐被宽大肥厚的阔叶所替代,山谷里晶莹剔透的雪松和层峦叠翠的青山相映成趣。很难想象,几小时之前还在喜马拉雅山脉的雪山路上与风雪为伴,转眼间就来到了温暖如春的青翠峡谷。
一个大转弯,山崖上突然出现一处密布紧凑的建筑群,五颜六色,色彩斑斓,像挂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地毯。秘书说:“这就是中尼公路上西藏境内最后一个小镇——樟木。”远看丛山峻岭中的樟木镇花枝招展、小巧精致,但是低头才发现,几乎所有的房屋有一半的地基都空悬山崖,半空崛起,房屋拥挤在狭小的山崖石壁上,高低错落,层层紧挨。
气温明显升高,好像一下走过了四季。田笑雨脱下大衣,打开车窗观察着街面的情况。街道上刚清理过的积雪堆积一旁,汉族、藏族、印度人、尼泊尔人在街上穿梭自如,商铺密密麻麻开满了街面,经营着印度、尼泊尔花花绿绿的手工艺品。秘书说:“别看他们现在兴高采烈的,大雪影响生意的时候,个个叫苦连天。现在居民的生活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就是口岸货物积压太多。”
田笑雨提议去口岸看看。
边检站的负责人见到他们,愁眉苦脸地说:“因道路受阻货物运不出去,从尼泊尔过来的货车还在源源不断奔向这里,加剧了货物的积压。狭小的检查站已经人满为患。”当田笑雨告诉他道路已经打通时,他立刻中断了采访,转身就去指挥车辆放行去了。
尼泊尔司机听说通车了,钻进驾驶室就发动了车。车队快速穿过苍翠笼罩、群山环绕的中尼友谊桥。司机不时探出头来向田笑雨他们招手致谢。
田笑雨回到镇政府又开始起草新闻稿,并很快拨通了报社的电话,拿起听筒说:“报社吗?我是记者田笑雨,我已经到达樟木,现在报告……”可是,对方迟迟没有回应,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还好吗,顺利吧?”电话里传来张浩天激动而发颤的声音。
“是浩天?”田笑雨极力控制自己的心情。
“怎么样了,你现在没事了吧?我一直担心你……”
“我很好!今天下午道路已经全线打通,积压的货物正在起运,受灾人员也得到妥善安置。我这就把情况发给你!”田笑雨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经历了昨天的一切,她发现自己内心已经有了全新的变化,正准备放下电话,听见张浩天轻轻一声:“笑雨,我……”感觉电话那头的张浩天有千言万语,急促地呼吸声此起彼伏。
田笑雨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听到张浩天的声音:“笑雨,我想对你解释。不,应该是道歉。我知道不应该小肚鸡肠,但是一看见周逸飞来找你,我还是……”
我想的是蒋小娟,他却在说周逸飞。田笑雨觉得有些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心中的伤口只想留给自己一个人舔舐。她轻叹一声说:“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为什么这么说?”张浩天惊讶不已。
是啊,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爱的已经不是我,还解释这些干什么呢?田笑雨没有说话,此刻感觉阻挡他们的不止是喜马拉雅山脉的千山万水,还有哪些看不清的迷雾。她拿着电话的手在颤动,但吃惊自己这次忍住了没有哭。
张浩天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
最终,田笑雨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我现在给你发稿件!”说完,不顾张浩天在电话那头千呼万唤,果断放下电话按下传真启动健。看着新闻稿纸一点点卷进滚筒,田笑雨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卷进去碾碎了。
发完传真,她默默站了一会,走出镇政府。
田笑雨随即搭车原路返回。看着一辆辆满载货物的卡车从身边飞奔而过,那些滞留了几天的游客商人也踏上了归途,她轻松地笑了起来。可车只行驶了十多公里就慢慢排成了长队,难道又有什么情况?她下了车,边走边观察前方的情况。走近才发现,两根碗口粗的树夹杂着碎石和泥土倒伏下来,再次阻断了道路。不少人下车围观,隐约看见对面公路有抢修人员赶向这里。
这时,田笑雨突然听见山体上方有土石松动的声音,抬头一看,几块碎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发出“砰砰”的声音,眼看就要砸到身边一位男孩,她大喊“快躲开”,便冲过去把男孩推到一边,可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还是击中了她的腰。田笑雨“哎呀”一声倒在地上,随着不断滚动的碎石滑进了深沟,瞬间不见踪影。
胡坤正带着抢修队伍来到这里,还没站稳脚根就听说一个女记者掉进了深沟,立刻猜到是田笑雨。他顾不得多想,立刻拿了根绳子和同事次多下到了山谷。
他们一边搜索一边喊着田笑雨的名字,可半个多小时过去也不见踪影。这时太阳隐去,树林越来越暗。胡坤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抖了抖腰间的绳子,感觉绳子已经放到头了,如果再找不到田笑雨,情况将不堪设想。胡坤头上冒出一层冷汗,担心最坏的事情就要发生。就在这时,另一条绳子上的次多大声喊:“队长,在这里!”胡坤立刻拉着枝条横移过去,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田笑雨。她头朝下躺在一处浓密的荆棘中,额头和脸庞被荆棘滑破正往外渗血。田笑雨在胡坤的晃动中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树木倒挂,天空昏暗,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忽远忽近,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是哪?”
“我的妈,你终于开口说话了!”胡坤把她扶起来靠在大树上。
田笑雨这才看清他的脸,有气无力地问:“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你一个跟头就翻过了喜马拉雅山,要不是这棵树挡住你的去路,你现在已经到尼泊尔王国了!”胡坤拍打着她头发上的残雪。
“一定是父亲想我了!”田笑雨微笑着说。
胡坤以为她在说胡话,说:“摔晕了吧?抬抬腿,看看能动不?”
田笑雨伤着了腰,腿也动弹不得。胡坤只好把她绑在自己身上,和次多一起把她拉上了公路。
被救的藏族男孩见到田笑雨,立刻破涕而笑,拉住她的手说:“姐姐,我不去拉萨了,我要陪你去医院。”
田笑雨握住他的手说:“我没事,很快就好了,到时去拉萨找你!”
“不,我要留下来陪你!”男孩不肯离去。
胡坤把他推上车说:“你不走,全车的人都要等你,路又堵上了!”把男孩送走,胡坤又拦下一辆车,请司机掉头把田笑雨送到镇医院,转身和大家清理路障去了。
道路再一次恢复通行后,胡坤搭车到医院看望田笑雨。看见她额头的伤口已经清洗包扎好,腰部的伤也做了处理,立刻放心了许多。而田笑雨牵挂的依然是道路,问:“怎么样,大树移开了吗,道路抢通了吗?”
胡坤笑着说:“粮食都藏好了,乡亲们也都转移了,小鬼子也被打跑了!还要问什么?”
田笑雨笑了一下,说:“你还得再帮我一件事,给报社打个电话,说道路抢通之后再次中断,经过三小时的抢修,现在重新恢复通行。”
胡坤拿起帽子准备出门,田笑雨又嘱咐道:“千万别说我受伤的事!”
“是报社吗?我是谁,我是……我是胡坤啊。你是张浩天吧,我正发愁如何完成田笑雨交给的光荣任务呢。是你接电话,我就知道咋说了。”胡坤听见接电话的是张浩天,立刻放松下来:“给你说,你听清啊,中尼公路由于倒伏的树木再次中断了三小时。不过,经过我们全力奋战,现在又畅通无阻了!”
张浩天问:“田笑雨让你打电话,她怎么不来,出什么事了?”
“她,她没事。”胡坤支支吾吾的。
“你不要骗我,快告诉我!”
“她,受伤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在张浩天一再追问下胡坤还是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最后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腰不能动,估计要躺两天才能上路。”
张浩天一遍遍叮咛:“请你一定多操心,好好照顾她!”
胡坤听他牵肠挂肚、失魂落魄的口气感觉有些异样,忍不住说:“看你婆婆妈妈的,是不是爱上她了?”感觉张浩天愣了一下,因急于解释和掩饰变得语无伦次起来。胡坤又笑起来:“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听见张浩天松了口气,胡坤更是好笑,说了句:“你这小子,眼力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