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我感激父亲母亲将我带到这精彩的世间来,也谢谢您多年来的宠爱和关心……但关于想要去哪里、怎么生活,我有自己的想法。”她挺直纤细的腰肢,高昂起圆润精致的下颌线,忽然从一枚萌软妹子变得棱角锐利起来,“我跟你走,无非就是几条出路:要么回凯岩城与母亲团聚,要么呆在你身边共同生活,要么就找个殷实的中等人家,以私生女身份委身相嫁,从此隐姓埋名地度过这一生。”
弥赛菈一反常态的语气表情引起了屋内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注意,他们都没有插话,而是移来视线,静听女孩发言。
“前两种选择说是‘选择’,其实都根本不现实:一个年龄完全相符的金发女孩,忽然回到凯岩城或出现在你兰尼斯特公爵身边,就算认得出我的每个人都爱我都不会嘴碎乱传……可那些不认识也不爱我的人,只要长眼睛,又有几个会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呢?在西境,在兰尼斯特家族的地盘上,也许没人敢欺凌轻慢于我,但——因为舅舅你一定能理解的原因,我不想和母亲呆在一块;而和您生活……我知道舅舅会照顾会爱护我,但周围人的目光和闲言碎语、以及得知消息的女王又会如何看待你我,谁能说得清、忍得了?我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舅舅的软肋,对家族的威胁!”她抽了抽鼻子,生怕话被打断,语速情不自禁地加快,“至于最后一个选择,我若愿意接受,三个月前又何苦恳求艾格大人将我带离北境,而不留在那儿当‘梅芙·霍伍德夫人’?至少凯特琳夫人给我安排的‘未婚夫’劳伦斯,他的品行样貌我都略有耳闻,还不算没法接受。”
没有停顿等待提利昂出言劝说,弥赛菈立刻又将面孔转向艾格。
“大人,你说这不该是我的命运。”她哽咽一下,忽然眼角便遏制不住地涌出两汪泪水,话语几乎就要难以连贯继续,几乎是挣扎着拼尽全力才往下说,“我感谢您能为……我考虑,但事实就是,这话和没说……又有什么两样呢?”情感宣泄的大门缓缓打开,无数委屈轰然涌出,“我的命运不该是这样,可还不就已经是这样了?您以我的命运不该如此为由赶我离开,难道就没意识到,自己又是在想当然地——以自以为是好、是善的方式在左右我的命运?您和舅舅若真在乎我的感受,就应该连‘去留’这一点也与我商量,由我自己决定才是!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一个招呼都没打,就忽然冒出来,打算再次将我转手移交!”
***
弥赛菈心里很清楚艾格为何不与自己商量,也知道自己的指责不仅毫无道理还很直白过分,但她不得不如此。
身为一个女孩,她在这个冰冷残酷的男权世界里实在是没有太多与命运抗争的资本。
艾格大人和提利昂舅舅,一个是守夜人军团总司令兼女王之手,一个是凯岩城主和财政大臣……再考虑到女王的军队统帅和守备队总指挥“灰虫子”是个无垢者,并不算身体健全之人——面前这两位,就是此时此刻七国最有权势和第二有权势的男人了。他们无不有着可以眼都不眨就无视自己想法和意愿的身份地位,无不有着仅凭个人喜好和狭隘观点就任意摆布左右自己命运的能量和手段。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这两人:一个是久别重逢且深爱自己的血亲,一个是对自己颇有好感的熟人和侍奉过的上司——且都不是迂腐死板的传统人士了。
如果在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面前,她都不能勇敢地站出来剖白心迹,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想要的人生,那她的命运,可真的会……
就这样了!
***
从没见过弥赛菈如此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模样,提利昂眉头一挑,意识到过去数年时光给这孩子带来的创伤和影响,只怕还在预料之上。
“所以,孩子……你的意思是,打算选第四条路:留在这里,而不是跟我走?”他没有装傻,而是真的很困惑,“我不是很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吗?”
提利昂舅舅不是顽固偏执、刚愎自用的外公,更不是思想偏激、动辄一条道走到黑的母亲——只要自己能说出理由,他是可能被说服的,但前提是:这些理由一定得非常切实牢固、无法反驳才行。
“砰”、“砰”、”砰”……
她正在同时顶撞维斯特洛第一和第二有权势的两个男人!
弥赛菈只觉自己小小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仿佛要蹦出来,一股股热血被凶猛地泵向头面和四肢百骸,整个头脑和身躯在这一刻都仿佛被激活隐藏模式,为心灵深处的另一个灵魂所攫取控制。
她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虽然说服力会强到不可思议,但同时从世俗角度来看也大逆不道到极点,且充满了冒犯性和引人遐思、可能招致猜疑防备的危险思想倾向,会将她用以自保的“天真单纯”外衣整个撕开,暴露出底下并不雪白无污的真实。
但,为了能不再像一片浮萍般跟着江河流水随波飘荡,在难以自主决定的命运方向上顶出一个指向自己期望方向的小小变动,这场冒险,将是完全值得的!
“掌控感和安全感,舅舅。”
弥赛菈只觉意识离体而出,飘在半空中俯视着那个陌生的自己——说着平日绝不敢说的真心话。
“在詹姆舅舅和父亲决斗厮杀并闯出君临后,我前后经历了红堡梅葛楼软禁,严密盯控下辗转倒车、换船、转场式的赶路和在临冬城的养女生涯。那种被严严实实锁在房间内、车船舱室中……不仅难见天日,也全然不知外界正发生之事,甚至连等待自己的是生还是死都不知道的滋味,实在给我留下了深入骨髓的痛苦记忆。”
“在临冬城居住时,史塔克夫人和艾莉亚、珊莎等人都对我十分友善温和,我也能随意进出房间,想看天就看天,想晒太阳就晒太阳,没法昧着良心说自己不见天日。但对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中可能与我相关内容的掌控,我其实依然和一无所知没多少两样,人身虽然看似自由,但在居所坐落于北境腹心、四面千里都是异乡旷野的情况下,其实只是被囚禁在一个名为颈泽之北、挂着奔狼旗的巨大天然牢笼中——像一只被豢养的宠物般,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掌控和把握,只能努力摇着名为‘乖巧’和‘懂事’的尾巴,通过讨北境上至凯特琳·史塔克下至每一个士兵仆从的喜欢来赢得方便和优待!”
这些话别说外人听了会觉得她没良心,就连她自己都尝到了一丝没肝没肺的味道。
但,心里话一旦勇敢地说出来,天地却豁然开朗。
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滑落眼角滚落脸庞,语速也快到了仿佛刹不住车,但在精神上,她却仿佛冲破了一个瓶颈,不仅不再紧张和恐惧,甚至连结巴和哽咽都消失无踪。
“但这一切,都在这两个月得到了彻底的扭转。跟随在艾格大人身边,我不仅不用再担心受人轻蔑和欺凌,而且每日都能了解到七国乃至整个已知世界正在发生的重要新闻和事件,甚至还能参与到对女王所献计策和战略的制定和商讨中来!虽然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假借了艾格大人的威势和影响,并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但这种与权力核心咫尺之遥,能知晓一切也能影响把握一切的错觉,实在是给了我莫大的掌控和安全感!”
这并不算“把握了自己的命运”,她心里实际上很清楚,但在其它任何地方,她都需要无差别地讨好周围每个人乃至整个世界才能安心,只有在艾格身边,自己是“女王之手的助理和心腹”,除了需要努力讨得他的欢心和信任外,不用再担心来自外界和他人的任何形式伤害……因为她知道:只要躲在这个男人的翅膀下,他巨大而强悍的羽翼,便会像钢板一样,牢牢地将那一切恶意和伤害阻拦在外。
弥赛菈一把抹掉两颊上的泪珠,努力让自己显得坚定和信心十足:“而这种安全感,舅舅,请原谅我的直接——我的生身父母没能给我,曾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外公也没给我,对我照顾庇护有加的史塔克夫人也没给我……而您,哪怕贵为凯岩城主和财政大臣,也给不了我!哪怕这种感觉只是虚空幻影,梦境一场,我也愿意为了追寻之,而继续留在艾格大人身边!”
她深吸口气,吐出最后一句:“如果您真的爱我,请当弥赛菈·兰尼斯特已经死了,从此世上只有个叫梅芙·雪诺的女孩,深讨您欢心,让你愿意时不时便来拜访女王之手顺道看望之……这样我也开心,你也不受威胁,对大家都好的选择,何乐而不为呢?!”
……
自己的亲外甥女,嫌弃自己的权势不够强大,表示没法从自己身上获取安全感,反而要跟着另一个毫无亲缘关系也不可能娶她为妻的男人生活?
这对任何男性而言大概都会是个极为打击自尊心的消息,若是个暴躁易怒且不讲理些的混蛋,指不定会一顿无能狂怒然后硬将女孩拖走送回家族封地。幸好,提利昂作为小恶魔,一个天生侏儒,并没有那么旺盛无法压制的自我意识和死要面子的坏习惯。
他深深地与弥赛菈对视片刻,确信这是她的真实想法而非受胁迫所言后,便强抑住不甘和难过,握着女孩的手,在她期待和紧张的目光中,用抱歉的眼神看向好友。
“艾格,我知道这是个过分和让你为难的要求,如果你拒绝,我一点也不会责怪或记恨于你。”
来不及在心中欢呼,弥赛菈转向艾格,用哀求的目光死死盯住他。
她了解舅舅的脾气,对提利昂的纵容一般的疼爱毫不意外,但在艾格身边却只待过几十天,完全不敢说了解这个既像骑士又像恶魔、令人捉摸不透的救世主。更糟糕的是:如果舅舅不答应她的请求,自己至少还能在以后的岁月埋怨之,而若是艾格摇头,自己除了干出些自毁式的蠢事来恶心他外,实际上一点也没法奈他半分何。
被这么个天使般的小姑娘用这种眼神盯着无疑会引起不适,艾格只能移开目光,佯装未见。
一点也不会责怪或记恨自己?
艾格相信提利昂做得到,但不快和干活的积极性大降,却是绝对无法避免的。
事情稍微有些偏离预想,他本以为弥赛菈会假装不舍实则快活无比地逃离自己这个可怕的杀人犯回到家人身边,谁想这只可人的小小鸟……居然一番慷慨陈词后,表示呆在自己身边很有安全感?
这到底是自己无意识的PUA误打误撞让弥赛菈陷入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从而对他产生了依赖,还是她真的已经心灵受创极其严重,以至于非得紧紧抱着“权力”这一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获得扭曲的心安?
艾格暂时猜不透,但以后有时间慢慢摸清。
而此刻,他清楚的是:让提利昂欠下自己一个人情的心思,算是机缘巧合下依旧得逞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难道还真能不给面子?”艾格带着半真半假的微微一缕不情愿,耸了耸肩,“那就让她再在我身边待一阵吧,随便她什么时候想清了再想离开,我都会给予祝福并交还给你。”
提利昂张嘴,正想客气地道谢,女孩却先一步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一个小女孩的力道,竟也能大到勒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谢谢舅舅!”
弥赛菈此举不仅是出于感激和兴奋,更多的还是因为:刚刚那番话几乎耗尽了她呼吸和心跳开始以来十五年间积累的所有勇气和胆量,她现在只觉灵魂虽回到躯干里,肉体却仿佛被抽干被掏空一样半丝力气都再提不上来,非得紧紧靠着舅舅借助他的支撑稳住身形,才不至于瘫软下去坐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