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生南国 1.灾荒
作者:白漱光的小说      更新:2017-12-24

  那是大统十二年、正值关中酷热的七月,我刚满九岁、和风烛残年的外婆艰难度日——连年的战火与割裂的江山、早已让原本富庶的京畿之地变得贫瘠而脆弱,可怜老天偏不眷顾我们关中这些穷苦百姓,去年岁末朝廷的兵役、徭役已让族内的父兄们失了音信,偏偏又赶上百年不遇的大旱,郑国渠多年不曾修缮,就连前朝多次水患的渭河也全部干涸,渔船停泊在撕裂的河床上、像逃荒而来的饿殍们一样地绝望。县令大人日日带着残存下来的老弱妇孺求雨,宰了县里最后的几只牛羊,踏破了龙王庙的门槛,磨破了朝廷的官服、磕坏了膝盖,已经连续四十九天了,仍是日头毒辣、滴雨不见。

  于是县令身心愁苦地去求助村里的巫师,巫师背脊如钩、半瞎了老眼,说,天子失德而不罪己,此朝气数已尽。京畿危矣。县令震惊且怒,即刻将那妖言惑众的巫师下了大狱,三天后便被推到城门外斩首。

  巫师被处斩后的夏夜,连日的暑气突然消失殆尽、陡然间空气变得寒冷异常,我瑟缩在芦花被里辗转失眠、反复念叨琢磨着老巫师的那几句话、如中了魔障一般。一更的梆子声刚落地,突然狂风大作,“哗啦——”一下掀开了屋门,凄冷凛冽的风瞬间灌满了整间茅屋,我急忙跳下去关门,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关中七月、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怔惊地站在门前,天地瞬时一片无尽头的白。在巨大的惊愕面前、我微小如同蝼蚁,竟也忘记了自己正赤裸着脚、衣褛单薄;继而惊奇,瞠目结舌、伫立呆望。那雪越下越大,如菩提,如手掌,如渡船。原本人烟稀薄的村落被雪光照亮,如白露,如霜降,如月光。

  那夜的大雪冻死了殚精竭虑的老县令,冻死了我三天没喝上稀粥的外婆和看门的黄狗。

  翌日晌午、毒辣的太阳又蹦出来了,残雪迅速褪去、冻僵的村落又露出原本苟延残喘的样貌——而我却成了孤儿。我抱着死去的外婆和瘦骨嶙峋的老黄狗,双手不住地颤抖、竟无法停下来;我的眼睛瞪的大如牛玲、像昨夜站在门前看雪那样直直地干瞪着,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悲恸、却被惊吓得哭不出声来——比突如其来的悲恸更令我畏惧的是无底洞般的饥饿和深深的恐惧,天地之间,我一个贫贱孤儿、又将在这大灾之年何去何从?村里几个还有力气的年轻人饿狼一般红着眼、抢过老黄狗干瘪的尸体就分着烹食了;我一阵阵的战栗、惊骇、无助、愤懑,却也无可奈何、甚至连句话都不敢说,看着他们狼一样凶残的模样、生怕下一个被吃掉的就是自己;村里仅剩的几个鳏寡老人帮我一起草草掩埋了外婆、跟我说,狗子,跟着还能走得的人逃命去吧,这辈子都再别回关中。

  记不得村里的癞瘸子带着我们几个病歪歪的孤儿走了多久,树皮做的干粮早就没了、水也喝干了,沿途遍地饿殍,京畿附近瘟疫横行,一起逃出来的孩子都渐渐掉队倒下,直到我和癞瘸子也染了疫病倒在路边,我头痛欲裂、和这些天见过的饥民流寇一样恐惧着死亡、却只能卑贱而绝望地挣扎着等死。

  直到他恰从长安经过。

  不知癞瘸子从哪来的力量,突然挣扎着一瘸一拐的扑向那少年,狠狠拽住他的衣角,癞瘸子已经说不出话了、悲恸地哭嚎着指着我激烈地比划、苦苦地哀求,磕头如捣蒜、“咚咚咚”地撞击着干裂的地面,他的胸腔像剧烈抽动的风箱、额头上不断涌出鲜红的血;直到看到少年承诺的眼神,便撒了手,轰然倒地。

  那一瞬间的触目惊心、天旋地转,直到多年后仍然震慑着我,心有戚戚。那个村子里因为偷窃而被打断腿的流氓,那个整日在村里惹是生非的“毒瘤”,却在临死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救下了村里最后一个孤儿。善恶是非,一念佛魔。

  醒来天空发着灰紫色,树林子里空气潮润微凉。那少年蹲在一旁熬药,时不时用手指醮一点汤药尝尝,然后继续往瓦罐里添草药。而我看见旁边烤熟的兔子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伸手去拿却被他的竹竿敲疼了手。

  “这药你得空腹喝。”少年收回竹竿、递过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温良地说着、眼神清亮如同溪流。我不知言谢却怨毒的瞪了他一眼。

  少年笑容莞尔,并不与我计较。直到泛起天空灰白,便带我上路。

  “去哪?”我追问道。

  “长安。”

  “你疯了!?”

  我心头一凛,继而胆怯地退了几步。而那少年一身素净衣衫、带着一根三尺竹竿和疏朗的表情却已经上路。潇洒如同不食人间烟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