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人有富有穷。富者锦衣玉食，金屋软榻，生活自是舒坦无比。而穷者，柴扉土墙，糙米野菜，衣上补丁还多些。

　　还有更穷者，无家无地，日食百家饭，夜宿破庙头。岂不更哀乎？

　　然而有时候却并非如此，比如此时在热闹的街坊里……

　　“莲花落，两块牌，五湖四海我都走过来呀。恭喜老板你大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呀。莫把我这叫花看不起，唐皇李旦也讨过了米。刘备大哥穿草鞋，后来得坐九龙台呀。大街走，小街旋，对面有一个杂货店。杂货店，样样有，白糖瓜子三花酒。那个老板口袋响，原来是老板在抓痒……”

　　五六个乞儿，垂髫年纪，各人肩背大口袋，手执两块尺来长的竹板，边敲边唱。明明衣衫褴褛，瘦弱脏黑，一张张小脸上却堆满笑容。

　　旁边贩售米面白糖的货铺老板坐在店门口，听得乞儿们说唱，便逗他们道：“讲两句彩话，每人给块糖。”

　　年龄稍长的少年乞儿道：“我们多说两句彩话，老板大善人再舍点粗米可好”

　　“好好，多讲两句啊。”

　　乞儿们敲起竹板，又唱起来：“老板老板你给块糖，儿孙绕膝挤满堂。财神请到你家坐，金银财宝哪嫌多。”

　　竹板未停，乞儿们却只眼巴巴地盯着老板，不再开口。老板无奈笑笑，每人分了一块芝麻糖。

　　乞儿得了糖，装进口袋里，又兴奋地唱道：“老板老板你给点米，金榜题名富贵喜。八仙捧宝道贺来……”

　　唱得正好时，旁边冷不丁地来了句：“生个儿子背口袋。”

　　老板惊怒：“噫嘿！”

　　那少年乞儿忙讨好道：“老板你听错了，听错了，是发财发万代！”

　　“那还差不多！”

　　乞儿们得了糖和米，高兴地奔到附近的小巷口，少年乞儿则提着一男童的领子，边走边训道：“你要再唱反调，就不带你出来了，丢你自己找食儿去……”

　　小巷口还蹲着一个人，乞儿们便是直奔那人，围住便开始叽叽喳喳，邀功般举起口袋给那人看。

　　与乞儿们不同，那人的衣衫并不破旧，细看布料竟是富人家才用的提花绫子，若不是被污垢遮掩，原本的颜色也应当是鲜艳的。穿着这样一身衣裳的人，怎会与乞儿们在一处呢？待看到那人的脸时，恐要教人大吃一惊，这不正是水镜么！

　　看着乞儿们兴奋地炫耀得来的糖，水镜也一脸无奈，她从昏迷中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小脸。还没弄清来龙去脉，就被拖来街坊里，跟着他们学唱什么“莲花落”……

　　“做好啦！”一位老乞丐欢快地奔过来，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烂得看不出样子，脏污得看不出颜色，尽管蓬头结须，脸上的笑容却很鲜明。他从肩上背的满是补丁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副新制的竹板，递给水镜道：“竹板在手，讨饭不愁。”

　　见到老乞丐到来，乞儿们欢呼着围上去叽叽喳喳，又炫耀刚得的糖和米。老乞丐爱怜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夸赞了一番，而后道：“孩儿们，再和这位新来的姐姐讨些酒菜，这便回山神庙中，去吧。”

　　乞儿们高声应和一声，拉起水镜又来到街上，边敲边唱：

　　“走了一行又一行，不觉来到酒槽行。楼上饮酒汉高祖，楼下饮酒楚霸王。这个老板娘我认得，脸上带一点桃红色。”

　　乞儿们停在酒铺前，如方才情形，讲些彩话后鬻酒的老板娘便舍些卖剩的酒。于是这便又唱起来：

　　“老板娘你给点酒，金银财宝样样有。大登科是金榜题名啵，小登科是洞房花烛笑呵呵。”

　　老板娘笑逐颜开，她的二儿子今年就要赶考，这番话正讨她欢心。看着这些可怜又可爱的乞儿们，母性激发下，老板娘从身旁拿起一卷刚托人买来的青菜，“我这里还有些菜，你们也拿去吧，难得吃顿好的。”

　　乞儿们欣喜地又敲板唱道：“多谢老娘大善人，原是仙姑下凡尘。给了酒来又舍菜……”

　　两边正高兴，冷不丁地又响起了那声音：“生个孙子背口袋……”

　　少年乞儿忙抢上前道：“老板娘莫误会，他口齿不清，其实他讲的是发财发万代！”

　　“好好好，乖孩子。”老板娘半点不疑地把青菜给了乞儿们，听说是老乞丐要酒喝，也慷慨地给了半竹筒。

　　行走在去往山神庙的路上，苍古山道，道旁青木花香。

　　乞儿们围着水镜叽叽喳喳地讲“莲花落”的来历和唱法要领，唯有那少年乞儿又提着那唱反调的男童一通教训。

　　水镜回头看去，奇怪道：“这孩子为何总是唱反调？”

　　那少年乞儿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小子的父亲本是一方大官，因事获罪，连累全家，要被流放到百越。他母亲想方设法和押解兵卒周旋，最后在我们的帮助下这才让自己宝贝的儿子逃了出来。谁知道这小子不知感恩，每日里哭嚎不停，后来哭累了，郁郁寡言，只和我们唱反调，好像有多大仇似的。”

　　“要不是你们，我就不会离开爹娘！”

　　男童吼完后便扭头飞奔，水镜想追上去，少年拉住道：“不要紧的，他一定是先跑回山神庙了。他也知道一个人活不下去，所以不会离开我们的。”

　　水镜点点头，从官家小少爷沦落为乞丐，更失去父母，这个才六岁左右的孩子，当然无法接受……

　　水镜想起了自己，也是在六岁的时候，遭遇强盗洗劫而家破人亡，与唯一的家人分别十余年；十六岁眼睁睁看着师父在神脉剑争夺战中身亡，之后便陷入宫廷和官场的争斗，几经波折后终于远离朝堂，还鱼入江湖。

　　虽然有这么多坎坷，但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她认识了神秘而淡然的映，武学上得到指点而受益无穷；认识了秀丽而善良的玉笛，宫廷生活添了许多轻松和快乐；认识了和蔼而精明的宰相刘大人，体味到了百姓疾苦和大局顾虑；还认识了……

　　“卿封……”

　　从情窦初开到两情相悦，经历一次次离别相聚再离别，以为终于能相守白头，谁知命运还要弄人。而这一次离别……他们能再相聚吗……

　　少年回过头，看着停下脚步满脸哀伤的水镜，他握了握拳，走过去，“姐姐有什么苦楚，不妨说出来，我们大家定会帮你的。”

　　水镜回过神，眼前稍显稚嫩的少年担心地看着她，不远处老小乞儿们也停下脚步，转身凝望，一双双眼中满是关切。

　　鸟儿清啼而过，夏蝉断了鸣响，只余静静的对视，稚嫩的小脸们凝满担忧。

　　真是一群可爱的孩子啊……

　　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水镜弯起嘴角，“姐姐没事，我们走吧。”

　　到了山神庙，果然看到了那喜欢唱反调的男童，闷头蹲在庙前的树底下。

　　乞儿们见怪不怪，各自说笑着拾柴生火，淘米洗菜。庙内有乞儿们捡来的破罐破锅，破碗破勺，垒几块石头做灶，搭几块木板做桌。虽是乞儿，却将一应事物具备，有模有样，犹如家宴一般。

　　水镜想动手帮忙，乞儿们却道她双手不便，硬是不让，最后水镜好说歹说，才讨了个看火的差事。水雾烟熏中，小乞儿们在老乞丐的指点下有序地干活，动作甚是娴熟，没多久便冒出了饭菜的香味，其间竟还有肉香。

　　“孩儿们，今日开荤啦！”老乞丐敲着碗大声宣布道。

　　立时乞儿们欢呼，破碗敲得叮当响。

　　原来老乞丐去寻竹制作唱莲花落用的竹板时顺手猎了只山鸡，晚饭便很是丰盛，一大桌乞儿围坐下来，叽叽喳喳地热闹得像过年般。因为破碗太少，没法一人一只，故而大家同食一锅饭，同夹一盘菜，却更是温馨，其乐融融。

　　待到月升中天，小小的山庙里渐渐安静下来，乞儿们都吃饱喝足后开始整理茅草，准备入睡。

　　庙前的树下却还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身边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肉羹。月光皎洁，树影阴暗，略带冷意的晚风经过，吹起树叶婆娑。

　　水镜轻步走过去，陪着那小身影坐下。

　　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我六岁的时候，亲眼看着我的父母死去。”

　　小身影似是一惊，“他们也做错了事被官兵抓去吗？”

　　“不，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一群强盗杀了他们。那群强盗抢光了他们家里的财物，烧了他们的屋子，还想要伤害他们的孩子。他们拼死相搏护送两个孩子逃了出去，强盗挥下刀的前一刻，他们用尽力气对孩子们喊着，要活下去。”

　　小身影细细地抽噎起来，回忆起了他的爹娘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在三伏酷暑之时，黄尘飞扬的沙地上草木枯槁，被锁链串起来的犯人们耷拉着脑袋挪动，偶尔发出痛苦的哀吟，还有不断抽鞭子叫骂的官兵。

　　一对夫妇抱着嘴唇干裂的男童去求水，却得到一顿打骂。虚弱的男童茫然地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爹娘，此刻奴颜婢膝只为一口水。

　　被晒得昏昏然不知多久，清凉的感觉从嘴唇蔓延开来，男童惊醒，看到了几个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孩子，他急问之下得知爹娘想尽办法让路过的乞丐带走了他。

　　他不顾一切地跑回到押解犯人的那条路，因为累得没力气了而被后来追上的乞丐们压制住，使他不暴露在官兵面前。但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爹娘浑身是血地伏跪在地上，几个官兵狠狠地抽打着他们，质问和辱骂伴着鞭响。

　　他要阻止那些恶兵！他要保护爹娘！这么想着就冲了出去。

　　原本被打得气若游丝的妇人，竟然看见她的儿子跑过来，她猛然抬起头，拼尽力气大吼：

　　“活下去！”

　　男童因震惊愣在原地，呆呆地被乞丐们拖走，看着倒在地上的娘亲越来越远……

　　抽噎声渐渐急促，两只小手不断反复抹着眼睛。

　　水镜端起碗筷，递到男童面前，“吃吧，为了你的爹娘，为了你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男童用力地点点头，夺过碗大口扒起来，温热的泪珠不断滚落混入汤中。

　　身后的乞儿们静静地看着，不约而同地浮现笑容，明亮如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