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开会变得不那么开心了:“兄弟,这事儿你得先听恁哥说两句。人家种个庄稼不容易,这二十多个绵羊一天得吃多少麦苗咹?这是一方面儿;另一方面儿,喃这人们下来唠是有任务滴。喃要是白跑一趟,一分钱没见着,说出来谁信咹?兄弟们也不容易咹,这么黑嗹,还深一脚浅一脚地呆地里跑着追羊哩,外头多冷咹。”戊戌说:“理解,理解。咱不能让兄弟们白跑,多多少少咱都得掏点儿。”高开会继续说:“兄弟这要是你自个家滴事儿,恁哥我立刻就领着人走,白跑一趟都行唠。可要是不论谁家都找着你来说事儿,咱兄弟们就都没成绩嗹。”
云胜说:“总闷着(无论怎样)也不能白跑一趟。就算所长你自个儿愿意,下边兄弟们也不愿意咹。你看这么招行唠不,小羊儿啃不了几棵庄稼不算,咱再去一半儿,咱算十啊(只、个)羊。”高开会说:“兄弟你说出来嗹,我就不能打拦头板儿(阻拦、拒绝)。你说算十啊就算十啊。”云胜就对戊戌说:“你掏钱吧,戊戌收。”戊戌刚才听着所长恭维云胜的话还是开心的表情,转眼听说要掏六百,心里顿时灰暗了。摸索了老半天,拿出来一千块钱,数了六百出来,又数了一遍给了高开会。
云胜说:“高所长,你要是有空儿就上我那里吃饭去。我就不打扰嗹,要不等一会儿再看见别人来赎羊,我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高开会和子墨两个人送着他们出了大门,子墨开了门外的门灯,这也是小牛辛庄第一盏大门外的门灯。高开会说:“还用我帮着你撵回家去办?恁俩人弄唠办?”云胜说:“这个不用管,它们认识道儿总闷走,比咱走滴还稳当哩,有夜眼咹!”几个人就都笑了。
到了戊戌家门口,戊戌看着绵羊们都进了家门,赶紧从外面关了门,对云胜说:“云胜,今儿刻多亏唠你嗹。你还家走坐一会儿办?”云胜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人家不欢迎自己了,就说:“我捡哩一天破烂儿也累嗹,你上(插)门吧戊戌收。”说着就走了。
戊戌家一看羊和戊戌都回来了就问罚了多少钱,戊戌说:“云胜可真有面子,我今儿刻看见嗹,他和派出所所长称兄道弟哩,看那个架势儿,人家还挺怕他滴。”戊戌家说:“说这废话有嘛用咹,他要是没有面子叫他啊,跟个小蛤蟆儿一样?问你罚唠多少钱!”戊戌说:“六百。要不得罚快两千哩。”戊戌家说:“咹?白称兄道弟哩啊?(所长听云胜)胡诌白咧哩半天(指云胜说不出成器的话)还罚钱啊?我寻思着罚哩五块钱哩。”
戊戌说:“五块钱还不够人家派出所跑腿滴哩。”戊戌家说:“五块钱不是钱啊?给我五块,你让我上哪里去我就上哪里去。”戊戌说:“你给我三块,让我上哪里我就上哪里。说这废话有嘛用咹!刚才我都没敢让云胜家来喝口水,就是怕你这个德行!”戊戌家说:“还喝水?喝他娘个屄咹!”戊戌说:“你小点动静儿。人家再不行也给你省唠一大半儿钱哩;要是你去,十块钱滴面子人家都不见得给你!你以后就求不着人家哩啊?”这最后一句终于让戊戌家闭了嘴。
丁顺在屋里正跟秀兰谝(piǎn,炫耀)因为认识高开会省了六十块钱的事,正好听到了戊戌家说“喝他娘个屄咹!”两个人想明白了肯定是骂云胜,秀兰就很生气,丁顺笑了。
这天更晚些时候被抓的还有树茂家的羊。树茂家被抓了十六只绵羊,树茂在子墨家磨蹭到了半夜,子墨受不了了主动帮着讨价还价,最后交了五百块就把羊领回来了。
戊戌家虽然被罚了六百心里有气,但为了显示和云胜关系好,还是逢人就说多亏了云胜说情,省了一大半儿。树茂听说云胜介入了才给戊戌家省了一大半,自己没请人、不欠任何人人情也省了一半,就也到处谝自己的能耐。戊戌家听说了后,心里更加恨云胜;而云胜因为吃了力不讨好,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随便帮人说话了。
经过这件事,老白再也没吃到过麦苗了。大部分时间它都吃欣梅搂回来的树叶,或者吃胡萝卜英子(叶子)。
这天下了雪,欣梅没有去搂树叶,就拿着本书看着老白吃树叶。我则吃麦糠拌料。所谓的料在不同时期,内容也是不同的:我小的时候丁顺家还穷,在极特殊的日子里才会吃到豆饼做的料,一般情况下都是麸(fū)子;当面粉成为人们日常主食后,丁顺就把碾子轧的粗玉米面给我作料,细玉米面则给人熬粥喝。豆饼有多好吃呢?小涛曾经在不知道是牛食的情况下吃过一次,连他都说好吃。所以料相当于穷人的咸菜、富人的大餐。
跟着丁顺过日子,营养不错,我发育的也很快。不知不觉中我就九个月了,我的身高和成年牛没有分别了,只是稍微瘦了点,毕竟骨架还没全长开。天气很冷,我却感觉烦躁、焦灼、孤单,好想有头牛听我倾诉心声。有次拉车的时候我遇到丁卯家的小黑也在拉车,于是我尾巴翘的老高,兴奋地冲过去,恨不能把他搂在怀里、压在身下。连路过的梓柏都说:“你看恁兄弟俩关系好,牛都跟着关系好。”可惜小黑对我的热情完全没有反应,我才意识到它已经不公不母了。村里再没有公牛了,而且就算是母的都还是拴着的,于是有次我竟然迫不及待地去爬一头撒着的小牛,差点把它压坏了。丁顺终于发现了我的异样,于是牵着我到了桑村兽医站。
兽医站就是一个院子而已,院子的中央埋着一根碗口粗的铁管子做橛子,管子上拴着一条人胳膊粗的缰绳,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一头红色公牛,那头公牛个头之大,简直吓了我一跳,但其威武雄壮让我随即爱上了他。他一看到我就把上唇翻过来了,抬着头向着天叫,眼睛却看着我。我知道他兴奋了,要不是那粗壮的缰绳和铁橛束缚,他早就扑过来了。兽医把我牵到双杠中间,前面挡了一根棍子,后面挡了一根棍子,让我彻底不能动了。随后他牵来了公牛。此处省略了一些字。从此以后我又变得安静了。冷静下来之后我就想到,这头公牛有可能是我的父亲啊!这个想法让我再也不想接近公牛了。
新民新买了一台柴油机,想卖班挣点钱花,想到了梓松家有个铡草机就想和梓松合作给人铡草,结果梓松说:“喃家人多,不用和你合伙;再说喃自个儿也有柴油机。”新民就鼓动树武买了铡草机,然后和树武一起给别人铡草赚钱。村里有两家能铡草的,自然成了竞争,新民就先到丁顺家打开了销路。
晒的干干的十几亩地的棒子秸一起堆到场里,场面壮观。新民续棒子秸,树武搂铡随的草,丁顺家五个劳动力一起搬棒子秸,铡了整整一天。这可算是农村最脏的活了,干完一天下来,就算戴了口罩,鼻子、口腔里也都是黑色的了。说来也怪,这些都是为了牛做的,牛本身却参与不了这项最脏的活。事后往家拉草才轮到我上场,一共拉了十几车才拉完。
铡了棒子秸后,丁顺突然念叨说:“喃爹这又几天不呆家嗹,谁知道嘛样儿嗹?该去看看去嗹。”正推了自行车要出门,门外来了新良。新良先喊了一声“舅。”丁顺说:“新良你总闷回来嗹?不上班哩啊?”新良说:“我就家来歇个礼拜,明天就走嗹。你去看看喃姥爷去吧,他不大得(dei)劲儿(不得劲儿意思是身体不舒服)。”丁顺说:“总闷嗹?”新良说:“拉尿不知嗹。”丁顺说:“总闷好卯样儿滴就拉尿不知嗹?”新良说:“我也不知道。咱赶紧走吧。”两个人就骑自行车走了。
第二天下午,丁顺又回家来,套了车,我和丁顺去丁彩家把尚祯拉了回来,丁彩也跟着坐车来了。牛车上铺了褥子,上面盖了被子,尚祯头戴毡帽,睁着眼看着天空。因为尚祯是在车上躺着回来的,所以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丁顺把尚祯背到东屋炕上,平躺好,东屋和堂屋已经站满了人,进不来屋的人就在院子里打听怎么样了。
得赢在当院里说:“前几天还好好滴哩,我还看见他跑着追羊哩。”倾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儿去。说滴可准嗹。”天顺在旁边说:“我今年七十二嗹,也到哩闯年嗹。”倾国说:“你这个不一样,你都上着朝鲜打仗去嗹都没死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得且(长时间。北京人读qie,小牛辛庄一带读tie)活着哩。”天顺就笑了。
天顺一笑,他的右嘴角总是往腮帮子处拉的毛病就暂时不见了。这个动作和别人嘬右牙花一样,只是没有声音。震海发现了这一点就说:“天顺大爷,你看你这嘴也不抽筋嗹。”刚说完,天顺就又抽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天顺说:“我这是老毛病嗹,这么些个年改不过来嗹。”震海说:“这是总闷落下滴毛病咹?”天顺说:“我呆朝鲜打仗刻,正趴着瞄准哩,一个子弹嗖滴一下子贴着我这半个腮帮子飞过去嗹,我操他娘滴,吓死我嗹。我这么一抽,后来就没改回来。”震海就又笑了说:“你听说过拾粪拾屎,拾屎拾死办?”
天顺一下子变了脸,正要发作,林原从堂屋出来了,走到当院里说:“恁不是来看病人哩啊?笑嘛咹?恁觉着恁呆人家摆话这个合适办?傻震海不懂事儿,你多大年纪嗹,你也不懂事儿啊?”说着就走了。
震海一看说到了自己,当即就跑到当街玩去了,倾国和天顺红了脸灰溜溜地往外走。两个人走出大门,林原早走的没影了。倾国说:“你看他这暂能耐(显示自己懂事、厉害、有出息,让别人无从反驳)滴,展堂那当队长刻,他可不敢对着我放这屁!”天顺说:“谁让人家人多咹。”倾国说:“人多?他小子多还有喃当年小子多啊?小子多有嘛了不起滴咹,也不见得都能落(lào)下了。”天顺说:“这话你可不能说,你这么说不等于是咒人家死啊!”
倾国改口说:“喃又没说他,喃说喃自个儿还不行啊?还得看是嘛样儿滴小子,你像己丑也有仨小子哩,他敢对着谁耍横咹?龙多死靠!别看着你这暂能耐,等你呆炕上动龛不了唠,你就知道小子多还不如一个小子或是没小子哩。”天顺说:“你说滴这个(反对对方刚说过的话)!没小子就绝哩后嗹,谁都愿意多生小子。你没小子,老唠喝口凉水都没人端给你。”倾国说:“喃指着(指望)喃外甥闺女呗。”天顺说:“小子要是还指不上哩,还指着那外姓滴外甥闺女啊?”
东屋里,丁彩和丁顺坐在炕上看着尚祯,问:“爹你想吃点儿嘛咹?”尚祯说:“我嘛也不想吃。我就是看着这房顶这么高害怕。”丁卯坐在炕沿上说:“收,你看这新房多么丽亮(宽敞明亮)咹。怕嘛咹?”
过了一会儿,尚祯说:“秀兰呆旁边哩办?”秀兰在炕边说:“爹,我这不呆这里啊?”尚祯歪着脑袋往左边一看说:“总闷来哩这么多人咹?”丁顺说:“啊,可不儿,大伙看着你回来嗹,都愿意来看看你呗。”东屋里站着大壮、壬贵,得胜、得赢,戊戌,邵嘉,保君、新民,宗本,庚槐、小桃、庚德、庚佑,丁申、丁申家、泽栋,戊酉。保君在旁边说:“尚祯哥,你知道我是谁办?”尚祯喘了口气说:“你不是保君啊?”保君对众人笑着说:“你看,一点儿都不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