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逝 第七十八章
作者:懿律和义律的小说      更新:2018-03-06

    秀兰得罪了庚申家,庚申家好几天死撑着不再来丁顺家串门了。家里的棒子剥的差不多了,新菊抽空给庚申家挑水。庚申家不论对谁多么生气,对新菊总是生不了气。新菊跟庚申家解释了秀兰的意图:“恁家就只有恁俩嗹,还不和。喃娘只是想恁俩人和好唠,互相照顾着点儿。他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是应该滴,你是他亲婶子;反过来哩,你不在唠,你滴东西早晚归他擎受(继承)。外人总闷也不好插手,光村里滴闲话和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庚申家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啊,赶我快不行滴时候,我就呆当院里挖个坟坑儿,我把我滴东西都压着身子底下,我看谁敢拿?!我就是怕到时候我没有力气挖嗹,你帮着我挖办?赶我躺下唠再埋唠我?”新菊说:“大娘,你总闷想滴这么绝咹?我听着都觉着害怕,又心里难受。我要是应承唠你,村里人们都得说我偷唠你滴东西嗹。我可不想要嘛好东西。对嗹大娘,我听说你老家有个活坟?赶你不行唠,你不如干脆回老家去吧。我求喃爸爸,让他到时候送你回去。”

    庚申家说:“老家那活坟是喃爹想出来滴个法儿,糊弄人哩。喃村里人们都知道我风风光光滴寻唠一个国民党军官,他们能饶唠我啊?喃爹就给人们说我死嗹,早已埋嗹,这样就没有人再追究嗹。我不回去。我舍不得我这房,恁爸爸能把这房搬唠走啊?”新菊无奈地摇了摇头。

    庚申家说:“你别看恁大娘这暂又老又脏,我年轻刻可不是这样儿。我年轻刻也算走过南、闯过北滴人,北平、上海、天津、石门都去过。”新菊说:“大娘,你还上过上海啊?那里可远!”庚申家说:“我那结婚刻,癸午给钱,让我和庚申上上海玩哩一趟。那上海啊,咱这里我看着再过一百年也赶不上。”新菊说:“上海忒远,喃想也不敢想。”庚申家说:“你这么年轻,总闷不敢想咹?你有一天上唠美国去也说不准啊!”

    新菊说:“大娘,石门是哪里咹?”庚申家说:“石门,这暂叫石家庄吧?”新菊说:“石家庄还近,喃可能不上学儿唠就上石家庄去找个事儿去。”庚申家说:“这女滴咹,是该趁着能出门滴时候多走走,一结婚生唠孩子就哪里都去不了嗹。不过我也算看过繁华嗹,自个儿回来安静滴守着我这点儿东西也满意嗹。”说完满意之后又叹了口气,说:“你说我这些个东西都跟着我埋到地底下可惜办?”

    新菊说:“不可惜。本来就是你滴,你上哪里就让它们跟着你去哪里。”庚申家说:“我要是给你留下好办?”新菊吓的说:“我可不要!”庚申家说:“我要是认唠你干闺女(干女儿),留给你就没人说闲话嗹。”新菊说:“大娘,我嘛也不要!我就是愿意伺候你。”庚申家说:“你这傻闺女,你嘛也不要,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咹。”说着又打开了立柜说:“你看看你待见嘛样儿的衣裳,你选一件儿吧。”

    新菊看到那件红色旗袍依然在那摞衣服的最上面叠的整整齐齐,就说:“大娘,你这么多好看滴衣裳一直这么放着是有点可惜。衣裳再好,要是穿不了光放着也没用。”庚申家说:“我呆家里净穿。天黑唠我就穿着这些个好看滴衣裳呆屋里走,呆当院里走,我就想起我年轻刻滴模样儿来嗹。赶睡觉滴时候我再脱唠叠好唠放着衣柜里。”

    随着庚申家的描述,新菊的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暗淡的月光下,头发凌乱花白的庚申家穿着不再合体的大红色牡丹花无袖旗袍在院子里或站或走,孤芳自赏;屋子里,庚申家黑灯瞎火地摩挲、折叠、心疼这些旗袍,一时赞叹,一时惋惜。这画面既让人觉得可怕又让人觉得可怜。

    最终新菊还是没有拿任何一件衣服,让庚申家感叹惋惜不已。

    中秋在小牛辛庄并不是什么节日,不过是晚上的一个月饼而已。在能吃饭吃到饱之后,月饼对人的吸引力直线下降,降到只剩下一份期盼式的怀念和美好印象而已。中秋这天丁顺在房顶上打枣,半红半黄的大枣落了一房顶、一院子,欣荷、欣梅、小涛拿着篮子、盆在院子里捡枣。捡满一篮子就提到房顶上晒着,到霜降之前再收起来。这种大枣基本上不甜,除了个别的一大半都变红的枣;可是你要是不小心咬一大口,你可能把虫子也吃进肚子里去了。只有被虫子吃过的才是甜的,反过来说只要是甜的里面一定住着虫子。虫子太幸福了,把家建在食物里面,在食物里吃,在食物里拉,在食物里住,在食物里玩儿:睡醒了睁开眼,它的整个世界都是食物。

    丁申进了院子后先捡了一个三分之一红的枣咬了一口说:“这枣也不甜咹!”丁顺说:“你捡那全红唠滴吃。”丁申说:“小栋出门嗹。”丁顺说:“干嘛去嗹?上哪里去嗹?”丁申说:“小栋过完了大秋就走嗹,说家里忒穷,上北京看看干点嘛能挣钱。这还是咱村里第二个出门挣钱滴人哩,也不知道能挣唠钱唠不。”丁顺说:“第一个是谁咹?”丁申说:“寅虎家小立国。”

    丁顺说:“这地才成唠自个儿滴,日子刚开始好过唠就不愿意守着地哩啊?”丁申说:“这暂倒是有吃滴,就是没钱花咹。小梁今年冬天里说要结婚哩,咱把房给他盖好唠已经把家里花唠个干净嗹,哪里还有钱结婚咹?见面、酒席、递贴、结婚,没有一千块钱下来唠啊?他还学徒哩,也挣不了几十块钱。你说咱可总闷招好咹?”丁顺说:“不行借钱呗!小德结婚刻媳妇儿要求就不高,还是借唠钱才结滴婚。她这个娘家要求高办?”丁申说:“娘家要求高,媳妇长滴也高,就是黑唠点儿。那媳妇儿相中唠咱小梁嗹,小梁好歹是个电工,将来不吃庄稼饭。咱就是这一时难。”

    丁顺说:“那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行把猪卖唠,也能凑一下子。呆我这里先拿几百,你再上咱卯哥那里去看看。”丁申说:“那猪先不能卖,指着它下小崽儿哩。咱卯哥谁知道有钱办?小德也才结唠婚。”丁顺说:“有钱没钱问问就知道嗹。”丁申说:“赶冬天我再来拿钱吧。反正年前结婚,这暂拿唠也没用。赶到时候你可得去陪且(亲戚)去咹?咱卯哥年纪大嗹,一院里就你年轻、就你最近,你得来陪且。”丁顺说:“到时候看吧,没事儿就去。”丁申说:“不行,你到时候说嘛都得去。咱还没出五服哩。”丁顺笑了说:“准去。”

    黄瓜捯秧了之后,丁顺就不用再每天去卖黄瓜了。棒子也剥完了,丁顺在房顶上把高高低低的棒子推平,免得晒得不均匀。丁申在当街看见了丁顺就冲着房顶上说:“小顺,咱小梁明天递贴哩,后天送挑儿,大后天就结婚,你得来帮忙给送货子去。”丁顺在房顶上说:“不是说冬天结婚啊?总闷一下子这么快咹?改哩日子哩啊?”

    丁申并不回答,而是进了院子爬上梯子上了房顶走到丁顺旁边说:“兄弟,咱可不能对外人说。”丁顺点了点头听丁申继续说:“咱那猪死嗹,还指着它下小崽儿卖钱哩。它死唠咱成席滴肉就有嗹,货子也有嗹。咱就趁着早结唠婚算嗹,要不过年结婚光买肉就得不少钱哩。死唠猪这事儿,可不能跟外人说。”丁顺说:“这猪是总闷死滴咹?中毒死滴啊?”丁申说:“咱也不知道哩。反正我和恁嫂先弄了一点吃唠没事儿。你明天得给送货子去。”丁顺说:“行。”

    丁顺和我送完货子回来的第二天是送挑的日子,丁顺自然得陪着人家娘家的弟兄们吃饭。新媳妇的两个哥觉得泽梁的家境配不上自己的妹妹,无奈妹妹同意他们也没有办法。不能要求男方大富大贵保证自己的妹妹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了,那么就只能要求在现有基础上做到对妹妹的最大尊重,至少是不受公婆气。所有的男人对自己疼爱的女人都有这份感情,总觉得妹妹或者女儿嫁给别人是亏了,这是新郎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对方再不懂得珍惜,那就要不惜要武力相向了。

    送挑的两个哥说话也很干脆:“你是他收,是办?”丁顺说:“是咹。”大哥说:“恁家这么穷,喃妹子还愿意恁家,这是恁滴造化咹。”丁顺这个时候不能说我不是他亲收、我连叔伯收都算不上,只能不停地点头。二哥说:“你可得说给恁侄子,不能欺负喃妹子。要是让喃兄弟俩听说唠,喃来唠熟(打服了)不了他!”泽梁一直不露面儿,丁顺只好说:“恁这话我一定传达到唠,喃家人们都不是欺负人滴人。咱吃菜喝酒吧!”二哥说:“你会陪且办?你都不动筷子,喃是来滴且,喃能先吃啊?”丁顺心里憋了一肚子气,但是在这个场合上又不能发作,只好夹了一筷子木耳说:“吃吧,咱都动筷子!恁来也辛苦嗹,咱都得吃饱吃好。”

    丁申家端着一碟炒蒜毫进屋,正看见丁顺吃木耳,送挑的两个哥却没动筷子,心里就有了气,可是这个场合又不能发作,只好放下碟子说:“恁都吃咹,咱以后就是一家子嗹,咱都别客气。”说完抽身退了出来,在大门底下想:这陪且滴,且还没吃哩,他自个儿倒先胡吃海塞(大快朵颐、大吃大喝,此处是贬义,指只知道吃)上嗹。丁申家越想越觉得丢脸,说不定娘家人回去后总闷跟亲(qìng)家头子(亲家公)和亲(qìng)家婆子(亲家母)说哩,甚至有可能因为这么一个要出五服的叔伯收让人看不起、毁了这桩婚姻呢。

    丁申家是个心里憋不住话的人,有了什么气必须得说出来才能解气。可是当着未来儿媳妇的娘家人,这个气不能撒,只好出了大门往家后走了。丁申家找了块砖头垫到屁股底下坐着,看着一队米养(蚂蚁)拉蚂蚱尸体。丁申家冲着蚂蚱吐了口吐沫说:“吃!吃!吃!就知道吃!”一下子吓得米养们乱了阵脚,怎么观察敌情也发现不了什么,还是继续吃吧。于是很快这些米养就继续工作了,继续拉蚂蚱尸体。

    此刻我正拴在不远处一棵大杨树下转圈儿。我不是闲的没事干,我是肚子里难受!小家伙在里面闹腾,看样子今天是必须得出世了。我站着走一会儿就赶紧停下来卧下,生怕生出来会把它掉到地上摔疼它;卧下之后发现还没出来,疼的卧不住就又起来走,顺时针走了觉得不舒服就掉过头来逆时针走,逆时针走了也不行就再反方向走,真的是坐立难安。很快我的反常就吸引了丁申家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