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栋果然没有急着买拖拉机,这些地在他眼中都是死收入了,完全不值得把全部精力和财产投进去。别人麦收他也回来麦收了,别人麦收都是跟头骨碌地你追我赶,好像赛跑一样争先恐后,他麦收仍然是气定神闲,跟闹着玩一样。累了就跑到别人的地里和场里去宣传《渴望》。村里人有的看过《渴望》,大多数人没看过,经过泽栋一宣传,志同道合的都晚上到他家去看电视剧去了。看着王沪生蛮横不讲理的嘴脸,村里男女老少的唾沫腥子都喷到了电视上,都恨不得把王沪生的皮给扒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总闷这年头不孝滴事儿越来越多嗹,是不是这电视剧给闹滴咹?那在先刻,老人儿说嘛就是嘛;这暂?唉!老人儿说话不如放个屁!这暂就是“新社会、新兴滴,老滴伺候年轻滴。”
丁顺没时间到泽栋家看电视,泽栋不忙的时候就来丁顺家讲他在北京赚钱的经历。大中午丁顺和秀兰喝着啤酒、四个孩子喝着女士香槟,让泽栋多少有点羡慕。泽栋说:“顺收,你这日子过滴可好呗!我呆北京这么一路子挣钱都没喝过这玩意儿。”秀兰说:“你想喝你也开一瓶咹。”泽栋说:“我不喝嗹,这都是女滴喝滴。”秀兰说:“大人麦收累,孩子就不累啊?大人喝啤酒,孩子又不喝,就得给她们买点儿东西犒劳犒劳她们!”泽栋说:“行!一般滴人家儿哪里在乎闺女们吃喝咹,这个闺女们干活更有劲儿。新菊哩?不上学儿哩办?呆家里种地啊?”
秀兰说:“新菊挣钱哩!这麦熟这才回来,呆石家庄哩。你看柜上那是新菊挣钱给买滴三株口服液。”泽栋又惊呆了说:“啊,还有三株口服液啊?这玩意儿嘛味儿咹?我都没舍得喝过。”秀兰说:“酸甜味儿,我觉着也不是药。”又对新菊说:“挣点儿钱不容易,以后别买这玩意儿嗹。还不如买香槟哩。”新菊说:“就是为唠尝尝嘛味儿呗。”泽栋说:“你说咱村里一夏天喝多少啤酒咹?”丁顺说:“这个哪里有数咹?”泽栋说:“我看着得喝一拖拉机。顺收,我进了半拖拉机啤酒,你要是喝就上我那里拿去,咱一家子总闷也比别人便宜。”丁顺说:“嗯!”秀兰说:“你卖啤酒不是顶唠树茂家哩啊?她准得闹腾。”泽栋说:“我卖我滴,他家管滴着啊?”秀兰说:“咱村里和别滴村不一样,历来就是一个供销社。你这么卖,他家准得闹腾。”泽栋说:“他闹闹去呗,我还怕他啊?他还能翻过天来啊?”
麦收完成了,玉米也出苗了,河里的水也因为浇玉米而减少了,浅到只有膝盖深,水流平缓到看不到水在流,于是人们都下河摸鱼。这也是持续了几年的老传统了,前面一排七八个人并排前进摸鱼,几乎占去了河宽的一半,他们一边摸鱼一边把水都踩浑了,吓得漏网的鱼儿们惊慌失措绝不敢找干净的水域呆了,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啊!鱼儿们都钻到浑浊的脚坑里,然后就被后一排的人捉走了。技术好的摸鱼,技术不好的就拿着个抄网补救,这样还不用站到泥水里。肯投入点钱的就弄个抬网,但是捉的鱼并不显多。
人们捉着鱼听到桥上有个拖拉机停住了,回头一看,拖拉机上卸下来一艘小船。这可是多少年不见一次的玩意儿,顿时小孩子们都不摸鱼了也不给大人捡鱼了,都围着船看。四五个人把船抬到河面上,船上一人用摇把儿把船摇着了,原来还是条机动船。船开动起来,嗒嗒嗒的声音把鱼儿们吓的四处乱撞。两个人站船头,一个人拿一个棍子伸到水里,另一个人拿抄网等着,不时就有一条鱼翻过来白花花的肚皮,另一个人赶紧用抄网兜住。原来那个王八蛋拿的是电棍,电到的都是大鱼!村里人们很生气,也很妒忌,觉着这是自己的河,你们外村的人来摸鱼就算了,还电鱼,把大鱼都逮走了!但是没有办法,河里没写着主人名字,叫一声也不会答应,和人打架吧又没有人领头。人们看着看着就觉得没意思了,回家做饭吃饭去吧。
庚德坐在地头上正浇玉米呢,他自己买了水泵和新民合伙给人浇地赚钱,自己家的地放到最后才浇。水泵抽到地头上的水里都是小鱼仔儿,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可是这种小鱼仔儿没人要,最多也是给猫吃了。给自己家浇地不用担心浇多长时间花多少钱,庚德就琢磨着怎么样能逮到鱼。现在去摸鱼反正是下手晚了,渔网自己又没有,只好出力气了,还好水不深。捕鱼的方法有很多种,庚德选择了涸泽而渔。他用铁锨挖河泥把水和上游截开,然后在下游三十米处又挖泥截开,然后疯狂地往外淘水。人们都走的差不多了,丁顺和秀兰看见了庚德还在忙活就说:“晌火嗹,你还不家走吃饭去啊?”庚德说:“我还浇着地哩!”就继续淘水。
两个人看着庚德种地辛苦,就下去帮着他淘水,好让他早点回家吃饭去。三个人不长时间就把水淘干了,只剩下鱼儿在泥水里挣扎,于是一起捡了鱼扔到了岸边草窝里。庚德说:“婶子,我没有东西盛鱼,你家走给海燕说给我送个盆过来。”秀兰说:“海燕呆家里看孩子哩,哪里有空给你送咹。你用这个袋子盛着吧。”说着就把一个编织袋子给了庚德。
丁顺和秀兰吃午饭的时候就说,小德逮了这么多鱼,黑下吃饭准得叫咱上他家里吃鱼去。秀兰说:“小涛你去办?”小涛说:“不去。”秀兰对丁顺说:“咱要是去吃滴话,得说给小德叫卯哥和卯嫂也来吃。”丁顺说:“他要是不叫去,我就自个儿叫去。”
两个人想的很周全,可是到天黑也没看见庚德来叫吃鱼,两个人就说庚德这人喜欢吃独食儿,不懂事儿。秀兰再遇到庚德的时候问:“小德,上回给你一个袋子盛鱼,我那袋子还有用哩。”庚德说:“上回我把鱼给卖嗹,袋子也给唠人家嗹。要不我再给你找一个袋子还给你?”秀兰说:“算嗹,不要嗹。”庚德说:“我就是穷,没法儿,逮点儿鱼也舍不得自个儿吃。”
立国、震海都结婚了,牛肺、立功却还没结婚,这不是因为人家穷的娶不到媳妇儿,而是人家条件好些,相对没有那么着急。牛肺拉着立功到处去听新媳妇儿的窗户根儿,立功不去的时候就拉着大钊和国杨两个小孩子去。立国家听到外面有人的动静就在屋里睡觉不出声;震海家就不是了,两个人经常在屋里骂对方把自己弄疼了,几个在外面偷听的人就嘿嘿地笑,笑到屋里的都听到了,震海家就隔着窗户说:“结婚三天闹媳妇儿就算嗹,这都结婚这么长时间孩子都快出来嗹,还闹啊?”牛肺就悻悻而归了。
牛肺的大姐牛纯在县城开着商店,据说挣了很多钱。牛心早已结婚生子好几个了,牛肝、牛肺、牛胆兄弟三个的房子也早就盖好了,但是牛肝上大学去了还没结婚,牛肺碍于不能早于二哥结婚就一直等着。立功也该结婚了,但是壬贵并没有买砖盖房,而是自己建窑烧砖。这一方面可以省一些钱,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人家有人。壬贵兄弟多,当家子也多,来凑的、巴结的也多,不缺人那就自己烧砖了。
烧好了砖就吃庆功宴。帮过忙的人都来了,一下子把三间屋子都挤满了,男人们坐在桌前吃菜喝酒;妇女们做饭、端菜,等都收拾完了就找个角落吃饭。妇女一般是不喝酒的,喝了酒很容易醉了就会让人们笑话,男人们喝多了酒就开始吹牛胡说了。树茂和别人不一样,他喝的晕了是要唱《刘巧儿》的:“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呀,他滴名字叫赵振华——”壬贵被吸引到了西屋,倚在断间墙上笑着说:“你看喃树茂兄弟这嗓儿!要是平常也唱就好嗹!”
大钱本来是在堂屋吃饭的,树武在东屋里炕上叫大钱过去喝酒,大钱就过去了。树武说:“我说一个事儿,咱村里谁家都没有人家大钱他娘(皮肤)白。”人们立刻都安静下来了,听着树武继续说:“天津人都这么白啊?”得赢说:“城市里滴人你挡着和咱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啊?人家捂着是捂滴白。”福禄说:“喃没见识过城市里滴人,也就是你见识过城市里来滴知青。”没有人敢搭福禄的话茬。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新民说:“城市里也有黑人啊!上回庚申家来滴那几个都没有人家己丑嫂白。”树武说:“你也琢磨恁己丑嫂这么长工夫哩啊?你老上她家去,你说说她那大腿白不!”人们都看着新民等着他说话。新民想到国宾和二钱关系不错,说的太猥琐了也会得罪大钱,就说:“我哪里见过人家那大腿咹!我只看见过小腿,是真白。”树武说:“你少装好人!我听说一村里妇女就她爱穿裙子,你上他家去滴勤,准看见过她裙子里头是嘛样儿滴!”人们哄地笑了。
大钱脸通红,想骂人又不能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就是得罪其中一两个都不行,只能低头忍着。树武说:“你看见哩办?恁爹这么没出息都能把恁娘这么白滴人娶到家来,你小子连恁爹那两下子都没有,你总闷寻个媳妇儿咹?一辈子打光棍啊?你看人家立国,人也不行,人家买起拖拉机唠就有媳妇儿嗹。你哩?你这一阀儿(年纪相仿的一拨人)里,就你和牛肺、立功没寻媳妇儿嗹,你能和人家牛肺、立功比啊?人家那是挑媳妇儿,你是捡破烂都捡不着。”大钱伤心地听着树武说着自己的伤心事,多么伤心都得装作听不到。树武说:“你要是等着恁爹给你盖房啊,你把你自个儿卖唠也不够盖房滴钱。你想去吧,恁爹要是有钱盖一套新房也是给三钱盖滴。”
树武把大钱打击透了,又说了一句安慰的话:“你要是喊我一声‘爹!’我就给你说个媳妇儿。”这下人们都看着大钱了。喊一声“爹”说起来好简单,嘴里发出个声音来就可以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多划算!可是这个声音一发出来就意味着对自己父母、祖宗的背叛和全村人的耻笑,这个道德上的压力远比娶不到媳妇被人耻笑的压力沉重的多。
人们都知道树武不可能为了一声“爹”就真的去给大钱讨个媳妇回来,好好的一个女人,你一没有才貌、二没有真金白银人家为什么要嫁你?不要说好好一个女人了,就是一个残废也是要彩礼和新房的,难道树武会为了一声“爹”付出巨大的钱财?但是人们也都知道,大钱为了祖宗和自己的面子肯定不会喊这声“爹。”也就是说,树武把球到大钱的脚下了,大钱你踢不踢大伙可都看着呢。
就在一村里的人的目光快要把大钱压倒的时候,秀兰终于挺身而出了。她刚刚在西屋喝了酒,是宗本挑起来的。宗本劝丁顺喝酒,丁顺说喝不了了,再喝就醉了。宗本说:“一村里人们都知道你爱喝酒,总闷不给恁兄弟我个面子咹?”秀兰说:“我给你面子,你喝多少我喝多少。”宗本倒了一酒瓯,两个人都喝完了。宗本觉得不解气,说:“酒瓯忒小,咱用茶碗喝吧?”秀兰说:“随便!你喝多少我喝多少。”宗本倒了满满两茶碗说:“干唠!”秀兰说:“干唠,谁要不干谁是王八蛋。”说完一口口咕咚咕咚喝完了,把茶碗往桌上一摔。宗本拼了命咕咚咕咚喝完了,脸立刻变了颜色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秀兰看到人们都在琢磨(欺负)大钱,就想替大钱说句话,虽然表面上看她是在逼大钱喊爹,她说:“大钱你先和他骂誓,拉了粑粑橛子坐回去(说话不算话)可不够揍儿(没人味儿、不是人),谁要是说唠不算是个私孩子!你把他喊一声爹,他给你说媳妇儿。恁爹没这个能耐,你喊一千爹、一万爹也没用,这会儿喊一个就能有媳妇儿不打光棍儿嗹!喊吧,谁说唠不算是个私孩子。”人们都说:“喊爹吧!谁说唠不算是个私孩子。”人们都看着大钱脸憋的通红,嘴巴一张一张就是没有声音。这时候该着树武着急了:大钱本来在村里就让人看不起,喊自己一声爹还是被人看不起,吃不了多少亏;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因为今天一句大话就要做私孩子了?那以后在村里还有什么脸面?都怪秀兰多嘴!
大钱憋了好久,真的喊了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