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小时,全村人都知道了,甚至一些外村的人也知道了。热心的人们都顺着河坡往下游去找人,一连走出去了十多里地,可是哪里找得到?到天黑了,人们也怕淹死鬼跟上自己就都回家了。人们在自己家里三五一伙地议论这件事,有些人说树茂没出息,要是我的话我就带着刀子上寅虎家去,让立县给喃媳妇儿偿命,自个还有俩小子哩,怕嘛咹?剩下一个光棍汉嗹,活着还有嘛意思咹?也有人说立县这小子跟土匪一样,树茂可打不过他,这不是才让他打了两下子啊!树茂也就是能和寅虎舞划两下子。也有人说,庚申家这套房,树茂应该早点卖出去。可是他想卖谁敢买啊?人们还在议论的时候,就听见三妮儿在当街骂:“喃才不让喃小子为了那个养汉老婆去送死去哩!小子你没有媳妇儿了,我再给你娶一个好的!”
三妮儿一开骂人们自然走出来看热闹,却见树茂拉着三妮儿往家里拽说:“上哪里去娶那好的去咹?别呆当街丢人嗹!”林原说:“这老太太可真行,孙子都好几啊嗹,还能给小子再寻媳妇哩!因为我没出息,喃老二耽误到三十好几才寻了个外地媳妇过来。”人们都不出声,继续看热闹。三妮儿走了过来说:“恁老二是寻的媳妇儿啊?恁那是人贩子买过来滴!谁也别笑话谁!再总闷说我还是恁嫂哩,你这么笑话我,恁哥呆底下知道唠能饶唠你啊?”林原一家人在气势上一直压着三妮儿家,哪里能忍受三妮儿这样的态度对自己说话。本来想发作,可是三妮儿说到了地底下的人,林原就发作不了了,气的扭头就回家了。
树荣家虽然和三妮儿、树茂家关系都不好,但是树茂家都出了人命了,也不能不顾及下自己家的面子,就走到当街劝三妮儿回家。三妮儿说:“你个小养汉老婆,你不是一直都不理我啊?你舔着嘛脸和我说话咹?”树荣家说:“你不知道嘛叫丢人现眼啊?恁那儿媳妇儿死了你不说替恁儿难受哩,还呆大当街叫好啊?!”三妮儿说:“这不才死了一个啊?俩都死了才好哩!”树荣家气的扭头就走。三妮儿还在当街叫喊:“这天下的儿媳妇们都死净了才好哩,儿媳妇和婆婆永远都不是一个心理!都死了我和喃俩小子过,不更好啊?!喃俩小子不孝顺都是因为恁这俩小养汉娘们儿!”三妮儿一句话得罪了所有看热闹的人,人们都没心情看热闹了就各自回家了,留下三妮儿继续在当街抒发心情。
欣荷和小涛听说了淹死人的事后,天一黑就插好了大门,又找了杠子顶上了门插倌。在门灯下剥了一会儿棒子就早早睡觉了。
第二天,树茂租来了两条船,由两辆拖拉机拉着开到河边上。人们把船抬到水边上,由两个外地人各自驾驶着,每条船上都或站或坐了两三个本村的人,一条往上游开,一条往下游开,船尾都挂着一张大网。人们有的说不用往上游去,人哪里还会逆着水流走啊。也有的人说找一遍就放心了,这年月什么新鲜事不发生呢。
这还是村里年轻人第二次看到船,很多大人小孩都拿着长棍子和绳子跟着在河坡里走来走去,一边看热闹,一边帮着找人。当然欣荷和小涛都既没有心情也没有胆量和时间跟着看热闹,他们还在忙着收拾地里的棒子秸呢。往上游走的船,开到上一座桥没有发现什么就原路返回了,然后顺流去下游找。往下游找的里程延长了很多倍,一直开到十几里外的第四座桥也没找到什么。人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再往下游找了,应该漂不了那么远,于是两条船在五座桥之间来回开,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人们就议论,死人应该不会沉底,以六三年的大水为例,死人、死猪被灌满了水后是会漂着的;可是为什么又找不到呢?莫非淹死鬼把她拽到水底下去了?如果是淹死鬼闹的,就不应该有黄仙的事了,黄仙怕水,肯定不会把她拽到水底下去的。那到底是黄仙还是淹死鬼呢?
第三天人们又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这时候相信迷信的人就多起来了。人们都给树茂出主意,让他去找香门。树茂骑了车子就走了,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回来了,跟开船的说开到下游第一座桥底下第五个柱子那里去找。人们都涌到了三里地外的第一座桥底下,船上的人在第五个柱子旁边就发现了树茂家,黑色的头发在水里漂浮着。人们都说神了,咱一趟趟呆这里来回路过,看了又看怎么就没看见哩?也有的人说怎么这么快的水流(liù)儿就没把她冲走哩?说不定下面有东西拽着哩。这样一说人们都觉得有点害怕了,开船的人不怕,说我来拽脑袋,恁给我拽着她胳膊把她拉上来。终于一起努力把人拉到了船上,人已经肿的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衣服都撑烂了,眼睛、鼻子、耳朵里都有黑水往外冒。人们这才意识到河里真臭。
下了船,树荣家把树茂家的牛车驶过来了,人们一起帮着抬到牛车上拉着回家了。树茂和国花、国豪把牛车在院子里停好,就端了一盆盆水给树茂家冲洗。树武说:“咱就这么饶了他啊?咱该和他干去,豁出一条命去和他干去!”树茂说:“此仇不报非君子!”树武说:“那是!杀妻之仇哪里有不报的咹!你看武大郎没出息还敢和西门庆拼命哩!”树茂说:“咱这当家子们有愿意帮着我上的办?”树武说:“我代表喃兄弟仨愿意给你助阵!动手就不行,这杀妻之恨,只能自个儿上。”树荣家说:“要我说咱就不能去拼命去,咱应该上法院里去告他去。”树武说:“等着法院里得等到嘛时候咹?这人都臭嗹,不赶紧把这事儿了起来啊?守着咱一大家子人,何者学庚申家臭到屋里没人管啊?”树茂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得报了这个仇!”树武一看没有希望了,就回家了。
树茂早晚要报仇的风一放出来,寅虎家就加强了戒备,平时上地里干活都是一家子带了棍子一起出门,回家时也是一起回家,家里只剩下寅虎的娘看家。留寅虎的娘一个人在家并不是说她不害怕,而是寅虎不害怕。一个老太太根本就没人愿意打,打出了问题还有人给负责养老送终了,正中下怀。这个想法很龌龊,但是农村里没用的老头、老太太们在不孝子女的眼里差不多都是这个角色。在要报仇的一方来看,也是绝对不能去攻击一个老头、老太太的。因为就算打死了他或者她对仇人一家一点坏处和损失都没有,自己一方却摊上了人命官司,既要坐牢还得赔偿损失。
到底要报仇还是打官司的争论持续了好几天,在树茂家臭不可闻的时候终于临时性地划上了句号。很显然打官司没有证人,打架也打不过人家,只能留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一句话震慑着寅虎一家子。
立县每天提心吊胆,后来弄了七个光着膀子纹着青龙的人来保护自己,自称是在外面结交的八个盟兄弟,是过命的交情,每天在一起吃吃喝喝过的很潇洒。这下树茂彻底断送了报仇的想法。立县的七个盟兄弟不仅震慑了树茂,也让村里人都鄙视起了立县。人们大多都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弄黑社会来算什么能耐,你还能让黑社会陪你一辈子?!也有的人调侃说,这黑社会滴人就是壮,身上没有二两肉也大秋天的光着膀子不怕冻感冒了。当然也有维护立县的,比如庚德就说人又不是立县推下河去的,碍着立县嘛事儿唠咹?泽栋也不说立县有问题,谈到这事时只是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她的寿命就是三十五岁,谁也改不了。
支持或反对某一个人都有理由。庚德的理由就是在看到了立县的能量后不得罪他,尽量不让他想起来自己当年曾经打伤过寅虎。其实立县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呢,他哪一天看不到寅虎脑袋上那块不长头发的光脑袋皮呢?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罢了。泽栋的理由就纯属经济问题了。
泽栋在不出门的时候就在家里倒卖些适应季节销量大的东西,比如夏天卖啤酒,冬天卖酒菜,并不像树茂家的小卖部一样东西那样多(当然树茂家的小卖部里东西也不多,最多十几样东西,尤其是工商局来查了两次税后,基本上扮作半关门状态),但是这也无疑分散了客流,引来了树茂家的不满。树茂家和三妮儿一直不和,但是在背地里骂泽栋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他们在背地里骂泽栋,当然泽栋也听得到,因为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声音都不会发生的没有价值,而且他们骂,本身也是想通过别人的嘴巴把不满传到泽栋耳朵里。现在树茂家不在了,泽栋在精神上获得了胜利,尽管这胜利的后果严重了。泽栋曾经在吹牛的时候说:“想给我念咒,你还能念滴过我?!”秀兰说:“这话可别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也别让恁收听见,恁收这暂傻嗹,要是他说给别人听唠,你也担一份责任。”泽栋说:“我是说气话哩,我哪里真懂念咒咹。”
立县一方面用武力保护自己,一方面也主动散播言论,为自己撇清关系:一村里人们看见桥头上埋死人也没有人说话,就她一个人瞎搭搁去,准是那淹死鬼跟上她嗹。不是淹死鬼哪里能掉到河里去啊!我呆桥头上等着她先过哩,她不过河,她不过我还不能先过啊?也说不准还是庚申家滴问题哩,一村里就是她一个横死滴,就她家买了庚申家的房嗹。
人们其实都很迷茫,没有亲眼看到的事,谁的话都可信又都可疑。人们相信迷信、相信命运,但是又觉得嫌疑人也脱不了干系。两种因素交织缠绕,让人们分辨不出到底哪个作用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