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初在旁边一块地里带着一个太阳帽歇着说:“丁顺收,你还指着这一点儿麦子发家致富啊?”丁顺说:“农民不指着种地发家,还指着嘛咹?”静初说:“你看这点儿麦子,折腾多半年,一亩地能打二百斤,四毛钱一斤,一亩地八十块钱再刨唠种子钱,还有嘛咹?你还指着这个发家!”丁顺说:“咱不会别滴赚钱滴道儿咹,我又不像云胜会倒腾破烂。”
丁顺和静初在摆话的时候,欣梅就小声地跟秀兰说:“你看喃爸爸,除了会挑理就是会摆话,一摆话起来就嘛也不管嗹。”欣荷说:“除了会挑理会摆话,还会夸奖自个儿。你不信,到最后活干完了功劳都是他自个儿滴,咱不光没功劳,不挨骂都是好事儿。”秀兰笑着说:“恁可别让他听见。他不光会夸奖他自个,他还会夸奖牛。恁知道为嘛办?”欣荷和欣梅两个人同时说了“不知道。”秀兰说:“因为牛不唸声。”秀兰说完就先笑了,欣荷和欣梅也笑了,三个人就低头继续割麦子。
静初对丁顺说:“别提云胜这个私孩子,他妈滴一天天滴也不着(zháo)家嗹。”丁顺说:“是咹,他得出去卖破烂去咹。卖破烂比种地挣钱,他看不上这点地呗。”静初说:“不是看不上这点地,是他妈看不上我嗹。”丁顺说:“看不上你?——他凭嘛看不上你咹?”丁顺想说“就凭他个小蛤蟆,凭嘛看不上你!”可是临时聪明了一次,没有说出口。静初说:“他一天天滴不着家,你说他妈是干嘛去嗹?”丁顺想了半天想不明白,静初就说:“算嗹,跟你说这个也不合适。”丁顺听到静初说不合适了,就继续低着头找麦穗去了,找着找着就把这件事忘的干干净净了。
三个人割到多半截地了,秀兰就对丁顺说:“别捡嗹,赶紧捆麦个子吧,早点拉到场里去。”丁顺就尽量找青绿的麦子做成腰(yào)儿,敛一抱就捆成一个麦个子。欣梅说:“爸爸,你过年雇拖拉机割麦子,我给你出钱,我就不用回来嗹。”丁顺说:“你可懒!大秋麦熟都不回来,养着恁干嘛咹?”欣梅说:“我出唠钱,也省得费这个劲嗹。不是都好啊?!”丁顺说:“你出唠钱就了不起啊?麦个子不还是我一个人捆啊?我多累滴慌咹?”欣梅说:“你本来也是只捆麦个子咹!”丁顺说:“何者我捡恁落下的麦穗不是干活啊?我又不是伺候地主、给队上干活,我还吊猴啊?”欣梅说:“靠你半天捡几个麦穗,这几亩地还不得过唠年(才收割完)啊?那时候人早都饿死嗹。活儿都让喃干嗹,话都让你说嗹,功劳也都让你占嗹。”几句话噎的丁顺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丁顺就大声地对着周围割麦子的人说:“恁看看这闺女,大唠一点都不听说嗹,这么冲她爹。这要是在先,早鞋底子抽上嗹。”丁顺的话并没有引来多少人围观,因为人们都在看震海和立国了。丁顺发现没有人理他,就也跟着人们的目光去看热闹去了。
地里的麦子收成不好,加上收割机铲不到那些矮小的麦子,人们大多数都舍不得雇收割机了。这样震海割了一块麦子后就没事做了,但是他出来了又舍不得立即回家,就在地头等着看还有谁雇他。等着多无聊,震海就在地头上想到了一个话题,他看到人路过就说:“恁知道办,立国让人家给骟嗹?!”知道的人自然知道立国是被结扎了,不出声就去自己家地里干活了;不知道的人就楞了,说听说过劁猪骟牛,还没听说过骟人哩,谁这么大胆咹?!震海就得意了,说:“计生委呗。他生了仨闺女就把他给骟嗹,以后不能再生嗹,这不是和太监一样哩啊?他这就是绝户嗹。以后咱村里就不是戊酉一家绝户嗹。”
多数人听了就像听到一个笑话一样,笑着走了,可是这话也让壬义听见了,壬义就训斥震海说:“你小子能耐,就你不是绝户!”震海说:“我现是有俩小子嗹,哪里还会绝户咹?”壬义说:“你看看你那俩小子那个傻*样儿!将来都是打光棍滴命!你还笑话个人哩!”震海红着脸依然假笑着说:“我现是(至少现在就有,表达出优越感,同英语中【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意思)有俩小子,不是绝户!我说立国哩,你总闷老是向着他说话咹,他又不是恁当家子?”壬义说:“己丑也不是绝户,仨小子哩,一个个都是打光棍滴命,我看着恁这俩小子还不如己丑家那仨行子精哩。你还看不起立国,将来立国的日子总闷也比你强!”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壬义走了之后,震海才想起来原来壬义也是绝户,再一想原来庚槐、展堂也是绝户。
好几家是绝户,可是为什么在人们的认知里只有戊酉是绝户呢?实际上戊酉家孩子很多,有五个女儿呢。真正的绝户是展堂,无儿无女,可是没有一个人会笑他绝户。人们都认定了只有戊酉是绝户,是因为戊酉无论遇到什么不平事都不出声的做派导致了人们都觉得他就是绝户的典型。霸气的有存在感的人,人们是不能把他和绝户联系起来的。而己丑有三个儿子,说起来即使不称霸也是绝不该受气的,但却从来不能博得人们的正眼观瞧。这说明,人们心目中的绝户不是没有儿子,而是没有地位。
树武听了震海的话后就冲着立国摆手,立国以为树武也想雇他割麦子,就想着割了眼前这块地就去找树武。他自信玩拖拉机比震海技术好一点,不会像震海那样连个直线都不会走,每次都是歪歪扭扭的。可是自己明明冲着树武点了头了,树武还是不停地摆手,立国只好停下拖拉机听树武在说什么。树武说:“傻震海说你让人家给骟嗹,以后你就是太监嗹,断哩后嗹。守着恁弟兄仨哩,恁立县还认识黑社会,受气也不能受傻震海滴气咹!”立国听了这些,哪里还忍得住,再忍就默认为自己是孙子、是王八了。立国立刻就想在地上找个棍子,可是地里除了镰刀什么都没有,立国就赤手空拳地冲着震海去了。树武在后面说:“地里有镰刀,还有你那摇把儿,随便拿一个也不能空手咹!”立国好像没有听到树武的建议,还是空着手冲着震海去了。
震海正跟大钱摆话的带劲呢:“你看你没媳妇儿吧,你好歹也没让人骟唠咹!以后你有了媳妇儿你还是能生孩子,立国这个以后就是太监、二尾子嗹,下边那玩意儿不管用嗹,成了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滴,不对,是聋子的耳朵——摆搭嗹。以后他就不是男滴嗹。”说完就傻笑起来了。大钱看了看震海背后就不笑了,低声说:“他来嗹,我得割麦子去嗹。”说完就走了。
立国站在震海背后说:“你他妈才是太监、二尾子哩!”震海一听立国在背后的语气很气愤,他怕吃亏就立刻站了起来转身看着立国。立国是个老实人,并没有趁着震海坐着时动手,而是等震海站好了才和震海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摔起跤来。这是一种非常文明、大方的打架方式,从小孩时起每个男孩子都玩过。立国以为只要能打服了震海就能赢回面子,他要的是面子,所以选择了这种打架的方法;震海以为他羞辱了立国不会有任何后果,仓促间面对立国的进攻一时不知道如何还击,只得也用这种摔跤的方式应付。可是架真的打起来了哪里还会有文明,两个人很快就放弃了摔跤,改为在地上滚了起来,本来就浑身脏土的,现在和土地变成了同一个颜色,泥猪土猴了。打了半天,没有分出胜负,也没有谁负伤,立国率先退出了战场不打了。
立国退场不能赢得任何诸如“高风亮节”的赞扬,震海就在精神上取得了完全的胜利,真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早有好事者通知了立县了,立县骑着自行车来了,立国却把立县撵回家去了。
丁顺看着人群说:“恁看这拖拉机割的多不干净咹!落下这么多,多可惜咹!”人们没有一个搭理丁顺的话茬的,一看没戏了就蔫蔫巴巴地回到自己地里继续干活了。静初也走回自己地里,后面跟着二女和三女。秀兰一边捆麦个子一边说:“这么大晒的天儿,你弄着孩子来跟着多受罪咹!”静初说:“有嘛法儿咹!四啊呆一块儿老是打架,我就让老大和小子跟着他姥娘,老二和老三跟着我。恁兄弟老是不呆家,孩子一个也不管!”秀兰抬头看了一眼三女说:“静初,总闷咱老三这脸不大正常咹?”静初吃了一惊,说:“丁顺婶子你也看出来哩啊?”秀兰说:“我看着不大正常,像是歪歪。”静初说:“不是歪歪,是抽!市医院说是肌肉萎缩。你看出她这右边脸小来哩办?人家说和我打的那一针有关系。”
秀兰说:“嘛针咹?”静初说:“怀着她刻不是正开那计划生育万人大会啊,那时候差一点就把她打下来嗹,恁兄弟手快,塞给了人家二十块钱,人家给打了个空针,可是针头挡不住没洗干净,一滴答药就把她给打成这样嗹。”秀兰说:“你说!好好滴个闺女让他们给害成这样!人家说能治好办?”静初说:“治不好。人家医生说她这暂是脸萎缩,以后心脏都得跟着萎缩,赶心脏也萎缩没了,她就死嗹。”秀兰说:“咹?多好的个小妮儿咹!这是他妈多毒滴毒药咹,一滴答就害唠孩子嗹。”静初说:“医生说她只能活到十三,这暂八岁嗹,还有五年。”秀兰说:“真是作孽!何者好好滴一个孩子就这么看着她没唠啊?她收这暂有唠能耐嗹,云胜认识滴人也多嗹,不给她上大医院里去看看去啊?”静初说:“大医院里也难说。云胜这不是老出门啊,到处打听哪里能治哩。赶天凉快唠就上北京去看去。恁兄弟老是说‘你说咱这日子还缺嘛咹?不缺权不缺钱也不缺人,就是落下一个闺女这么个毛病,有钱都治不好。’成了心病嗹。”秀兰叹息了半天就继续捆麦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