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纪之春逝 十八 探究
作者:无限接近的小说      更新:2019-01-23

  关于恩底弥翁这个名字,其实是一个很凄美的神话故事。传说他是一个很俊美的美少年,以牧羊为生,不知人间忧愁痛苦,也不知神明的七情六欲。而有一天,月神塞勒涅路过天空时被恩底弥翁惊人的美貌深深吸引,爱上了他。于是她每晚都会来到凡间亲吻熟睡中的牧羊少年,这件事被宙斯发现后认为月神受到了诱惑,必须赐死恩底弥翁,他给他两个选择,任何形式的死亡或是永远的长眠不醒。恩底弥翁选了后者。不知他是出于对月神爱的回报还是对死亡的惧怕,不过这个选择成全了月神,她从此以后可以每一个夜晚都和自己的爱人相守,而且他永远不会衰老,也永远不会死去。

  缪好时当初给自己成立的第一个公司取这个名字,纯属偶然。她并没有这样浪漫。她认为她的生活里不会有深情的月光更不会有什么永恒的爱恋,她的生命是一条落笔纸上的实线,白纸黑字,泾渭分明。她的人生像既定站点,设定时速的高速列车,抵达哪里,什么人来什么人往都有界定有要求有规划,抵达了终点她才算完成任务。至于路上的风景,那是白驹过隙,太清福闲适的事,她从小就没有被应允过那种停下来的许可。

  好时,这个世界,不相信弱者。不是看不起弱者,而是看不见弱者。

  这句话在她6岁时就烙刻进了她的大脑,她的心灵,她的性情。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从出生开始自己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者,如果她不想输得一败涂地,就只能成为强者。这份清醒,对于她而言也许比同龄人整整早来了15年。

  那是入秋的雨天,天气忽然冷下来,阴雨绵绵的江南特别惆怅。穆鹏飞带着缪好时搭上去巴黎的班机,说要带她去见几位酒商。飞机上他递给她几本书,英文和法文都有,让她临时抱抱佛脚,到了地方和法国大鼻子聊天别丢Chineselady的脸。那时候缪好时还在念大三,法文也就是看得明白地图和儿童读物的水平,她翻开来努力地每本都读了读。说实话长途飞机上读外文的历史文化,酒评知识真是又生涩又乏味到极点,只有一本书还能看得下去,插图的油画看起来格外美。那一本便是《欧洲神话》。虽然有很多难认的古希腊人名,但是故事却说得简单明了,至少比历史容易懂得和理解。

  快到巴黎戴高乐机场时,机舱通报,地面有雨。法国也有雨?巴黎下雨是什么样的呢?她几乎全程未眠,看看身边的穆鹏飞依然带着眼罩,没有丝毫动静。这时候她正好读到一个关于月光的故事,不知不觉就记下了。

  等飞机着了地,她望着窗外的雨,四下里灰蒙蒙的,阴沉可怖,整个机场,整个巴黎的秋天都是浇透了的,也是冰凉冰凉的。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浅深。她忽然就想起了这句诗。原来只要你是孤独的,抵达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也是一样的天气,一样的原封未动的心情,去到哪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一次法国之行很成功,成就了这个红酒贸易公司。作为纪念她用最后读到的这个神话故事为它命了名。

  看来只有在神话里,这里的月光和那里的才是不一样的。这里的月光里倾注着爱情,而别处的都无动于衷。

  穆陆源跟着莫莫只在主路走过了一段不长的距离,便穿进一条弄堂巷子,在一幢小洋楼的铁门前停下。大门开着,一看就是施工改建之中。穆陆源在门外略略等待了一会儿,不出所料十几分钟后就看到莫莫又从铁栅门里出来了,手里的东西看来已留下。

  隐隐约约的,一阵阵乐声从房子里传出来,听不出是什么,就是靡靡散散,有几分煽情,像要掩盖房屋施工的噪音。穆陆源走了进去,院子里正在园林改造,移栽树木,已然是个即将成型的精巧花园。他找了个机会和几个工人一起进了房子上了楼。

  在老式楼梯的二楼转角,不大的地方放着一部老唱片机,唱针轻微地抖动着,声音若即若离。离得这样近,穆陆源还是听不清它究竟在唱些什么,只觉那乐音呢呢喃喃,甚是哀伤,大概听着是大提琴和吉他协奏。旁边的门虚掩着,门缝中能看到一角斜窗,一块翻新过的木质地板,一片窗外的树影在地面投出斑驳晃动的光点。他忍不住好奇悄悄地把门又推开一些,终于看到了一个背影。

  那是一个女人靠在窗前,双手环抱着自己,头贴着拉开的窗帘,头发慵懒随着地挽在脑后,漏出一段修长洁白的脖颈,衬着她本来就姣好的侧脸轮廓,如画一般。时不时,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节奏微微地动了动,不然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光线暧昧不明,空气中的尘埃也都好似静止不动,会以为她已经僵住了,灵魂出了窍;以为她是藏在这老房子里的鬼魅在阴影里出没,迷惑人心。

  房间的布置是崭新的,看来旧的东西已经被分崩离析,一切全变过模样了。现在像是一个会客厅,全新奢华的陈设在她身后已初见雏形。而她在电话里要的那只青玉插屏的确放在择墙安放的一只罗汉床的炕几上,略微还残留着些许不得而知的旧日里的气氛。向门的主墙上镶了一祯赵体的俊秀小字,应有出处,他一掠而过,只读得一句“春事方简静,林径似有思。”

  穆陆源看着她,目光自然随着她的视线望出去,窗外是一株树梢越过了屋顶的阔叶树,枝头已拔出新芽。原来这房子还有一个后院。从窗户看出去并不像前院那样是从新修葺的,似乎还保留着原来的老样子。

  他握着门锁的手渐渐地也僵在那里,怎么也抽不回来似的。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他也一动不动地停顿着,她向着窗外,他注视着她。许久,只有风摇动树影,只有音乐倾泻的流音。他耳朵里的乐声终于在某一刻清晰明确起来,穿透进他的脑海,他曾在哪里听过这张专辑,想了起来,这是法国大提琴诗人的一张怀旧专辑,名叫《只此一生》。大提琴的声音那样哀婉,吉他的声音那样缠绵,这样的旋律就不能在白昼里听。人太感性,一切就都无法继续。

  忽然间,穆陆源听懂了这首曲子,也似读懂了房间里的这个人。

  老房子在大兴土木重新改建,而这房子的主人却仿佛变成了一缕幽魂,望着旧日的光景听着旧日的音乐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

  而这个人竟是缪好时。他在晚宴上看见她的时候,与现在这一刻简直判若两人。穆陆源本来满腹狐疑地脑子又掀起一阵涟漪,却是轻轻柔柔,拨人心弦的。他本来打探底细和敌对的心情却是消沉了大半,竟动了恻隐之心。

  他怕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思来想去竟有些不舍地轻轻掩上了门,一阶一阶小心落足地走下楼梯,安静地离开了。

  他走出铁门时回望这院子和房子,还有那扇约莫是她正靠着的小洋窗。这一切看上去宁静安详,像是不必被俗世打扰地须臾存在。他渐渐开始有些理解,当年汪精卫为什么会在愚园路上金屋藏娇;李鸿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给爱女置办作嫁妆的新房;张爱玲为什么会在这写出那么多沧桑的故事。原来在我们陷入某种迷思之时,都会变得不是自己,而只是这凡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所做的那些事,都因懂得而慈悲,因凡常而被宽恕。

  穆陆源这时还不知道当你对一个人好奇,便是爱情的开始,还能感同身受,那就是天雷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