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帝国 72
作者:暗夜猪皇的小说      更新:2018-03-05

  第三十二章魔灵

  一阵极其低沉的气泡涌动声,将阿鲁巴从昏迷中惊醒。抬首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庞然无朋的绳网,以及,其外沉霾如铅的茫茫暗色。

  借着周遭一些幽幽闪烁的光点,半兽人发现自己赫然身处水底,手足处紧缚的韧索和躯体无所依附的颠浮感让他有些不适,自由顺畅的呼吸却带来了如坠幻境的茫然。

  他无法分辨身处的究竟是个噩梦,还是真正的杀戮危机。

  体内原本空空荡荡的炎气似是恢复了少许,但还不足以挣脱束缚。阿鲁巴疑惑地环视着周围,心中渐渐恍然。身边同为绳网所困的诸多同袍,头部俱是被套着鼓胀如球的透明物事。正是这些类似于鱼泡的囊体,在维持着呼吸的可能。

  大网的外围,潜弋着一条条矫若游鱼的身影。束套在头上的硕大球囊,让这些异类的躯体看上去更是矮小万分,而那点点闪耀的冷光,却是来自于他们的眼眸。

  在这深暗的水底,它们亮得就像是九幽冥火。

  一簇柔和的人形光影,远远引领在前端极远处。那芊芊玉掌中不过尺余的精巧法杖,便是整个光源的基点所在。阿鲁巴凝视着那人,倒缚于身后的双手略翻,自袖套中极缓地抽出一柄弯匕,割划起来。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显得甚为谨慎,可紧束在手腕上的绳索却犹如钢丝般坚韧,深陷入皮肉内不动分毫。似乎是有所感应,前方那人忽顿住身形,悄然投来了一瞥。

  阿鲁巴立时住手,紧随而来的汹涌大力猛地收紧了绳网,一阵天翻地覆的急速震荡中,他和皇家诸人已是被提出了湖底,湿漉漉地拖拽于水面之上,划出粼粼波痕。

  霍然亮起的月色让半兽人的眼睛有些难以适应,略过了片刻,他才渐渐看清此刻所处的独特世界。

  斑驳嶙峋的怪岩,构筑了天地间唯一的主体。没有土壤,没有草木,放眼所见尽是累累的岩层巨石,集结叠嶂,直达云霄。这里就像是一口庞然无朋的石井,而井中屹立的擎天巨柱,便是那座巍峨奇诡的火山。

  众人的身下,是个直径里许的幽深寒洞。不断涌起的湖水使得它看上去宛如在无声沸腾,沉寂之中,透着几分隐隐的妖异。

  绳网的另一端,渐收渐窄,被几十名男性溯夜侏儒斜拉着去向岸边。这些不及常人三分之一身高的异类,却拥有着与体形不成比例的强悍力量。充满了爆炸力量的坚实肌肉,铁石般覆满了他们的躯体,宛如黝黑而狰狞的铠甲战衣。

  虽同为侏儒种族,但溯夜人的体貌特征,显然与戈牙图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相较于地行侏儒,他们要远远强壮得多,并且面目更为狞恶可怖。那一张张横阔直达耳根的血口之内,参差交错着上百枚色泽焦黄的细密锐齿,当它们在全力切合时,即使是最坚硬的兽骨也会变得如枯枝般脆弱不堪。

  侏儒族群中,向来有男性以样貌粗陋为美一说。然而令戈牙图最为泄气的,却是溯夜人硕大如蒜的鼻子。

  伟大的地行之王从一开始就压根也没打算反抗。在束手就擒之后,他这一路上都在嫉恨难平地看着那些溯夜侏儒,暗自咒骂不已。

  象征着性能力的鼻形,在地行一族中历来就有着极为详尽的种种阐释。无数传言佐证之下,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体器官硬是被扯到了一起,愈大则愈强的谬论自远祖时起一直流传至今,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每个地行侏儒对雄性力量的奇特观念。

  令戈牙图懊恼到发狂的是,他根本就没有鼻子。

  一次酒醉后的恶意调戏,让还没有成为地行之王的戈牙图被族人咬掉了鼻翼。如今的两个丑陋黑洞,让他无时无刻不再缅怀着当年“英挺无双”的容颜。

  眼见着百多个强悍的异族侏儒均是垂着个肥肥累累的巨鼻,戈牙图觉得愤怒就像是火星炸现的草场,离熊熊焚烧的程度,已经不远了。

  “这么大的家伙,难道是驴子么?扑你老母!”他早就把扮酷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为满腹的怒火寻找一个宣泄口,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

  “闭嘴!”熟悉的低吼在旁侧响起。

  戈牙图鬼祟地转过头,细声道:“大块头,你没事?还能动吗?”

  阿鲁巴微微苦笑:“光能动有个屁用,我连手上的绳子都解不开,更别说杀人了。这帮矮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弟兄们连边也没沾上就倒了一地,真是他妈的活见鬼!”

  “溯夜一族,算是我们的远亲。传说很早就已经灭绝了,没想到会在这个岛上遇见……”戈牙图张望着周围,脸上大有恐惧之色,“在前几次神魔大战的时候,他们曾经是暗魔族的追随者,都是些不要命的疯子。传说也正是为了这个,才会被教廷追杀灭族的。”

  “魔族的跟班?那不去找教廷报复,绑我们来这里干鸟?”阿鲁巴竭力磨动着匕刃,手腕处已是鲜血淋漓,但那古怪的绳索就只被割出了一道极浅的凹痕来。

  戈牙图打了个哆嗦,半浸在水里的身体冷得像冰:“他们是食人族,而且还是生吃的那一种。”

  阿鲁巴的动作顿住,嘴巴大张得几乎能塞下整个烈火岛。

  绳网被拖上岸后,溯夜侏儒逐一将皇家军士抬起,行入石岛内壁下方深陷的洞穴。与阔达数丈的洞口相比,天然形成的石穴腹地则要显得更为庞然。

  最初的路径,是黑暗而崎岖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并没有给溯夜侏儒带来丝毫不便,他们排成了一道蜿蜒行进的长蛇,步履如风,彼此间极少交谈。那唯一的女性侏儒,仍走在整支队伍的前端,所执法杖之上隐见光芒流转,闪耀不休。

  随着渐行渐深,洞穴中的地势也愈加开阔起来。于林立的石笋钟乳间几经辗转,淡淡跃动的火芒开始在前方黑暗中现出了端倪。

  这是片延绵数里的开阔地带,十余处猎猎燃烧的火堆,构筑了整个空间的光源。阿鲁巴茫然四顾间,只见几百个矮小的身影正从远端洞壁凿开的石室里鱼贯而出,宛如蚁群倾巢。

  大多数皇家军士均已醒转过来,但溯夜侏儒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击的机会。正眨巴着双眼想要编排些理由说服这群远亲的戈牙图,忽听得连串微响划过耳畔,紧接着屁股上的刺痛感便引发了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带着些不甘,他咬牙拔出那支恶意的钢针,瞪眼望着走到近前的几名溯夜女子,良久才垂低了头。

  “这些个母驴,怎么都漂亮得跟妖精似的?”昏沉中,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丝丝缕缕的曙光,自阴暗天际逐渐喷薄,沥洒而下。晨风仿如情人的手掌,温婉拂过罗芙的脸颊,带着些许俏皮,拨散了她的长发。

  从颈项至柔软的酥胸,由小腹再至修长双腿,冰凉的液体倾泻在女法师娇躯的每一寸部位,就连那隐秘的芳草之地,亦未曾遗漏。胸前的嫣红蓓蕾,正因寒意而悄然挺起,在大片眩目的白皙中,绽放出两点令人窒息的魅色。

  带着些脆弱的茫然,罗芙睁开了双眸。随即映入眼帘的异状,让她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声,整个人羞愤地蜷缩起来。

  不着寸缕的女法师,正身处于一眼岩崖下的清潭之内,耳畔水声潺潺,一缕山泉自崖壁上坠下,注入深潭,激起如烟轻雾。两名溯夜女子不断地掬起潭水,细细为她洗抹着全身,如孩童般娇美的脸蛋上俱是带着肃穆神色。

  “你们……你们想干甚么?”体内荡然无存的魔力让反抗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在战场上罗芙可以凶悍如雌豹,但在这窘迫的境地下,羞辱感已让她无力到几近虚脱。

  戈牙图无可奈何的声音自后方传来:“说是让你去侍奉魔灵,只有纯洁无暇的人类处女,才有这个象征着无上荣耀的资格。”

  罗芙大吃一惊,玉臂合掩于胸前,厉声道:“闭上你的眼睛!要是敢过来,我现在就杀了你!”

  “不用闭眼,因为我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戈牙图长叹了口气,显然是深以为憾。

  罗芙将信将疑地转首,却见地行侏儒被反绑着双手,站在岸边不远处,双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条。他的身边,俏生生站着个手执法杖的女性侏儒,樱口星眸,容貌甜美无伦。

  “她是这族的族长海伦,同时也是个该死的溯夜术士。昨天晚上我至少想了几百种逃命的方法,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一样能行得通。除非是洛佩兹那小子突然出现,不然的话,我们就只能认命了。”戈牙图沮丧地道:“听祖辈们说,一个溯夜术士能轻易击败一百个大魔法师,现在看起来,他们好像还是低估了溯夜人的可怕程度。”

  “告诉她,被选中的圣女是你们当中唯一有机会活过今天的人。如果能令魔灵感到愉悦,她甚至能够活上很久。”海伦没有半分情感地开口。

  戈牙图怔了怔,苦着脸道:“族长大人,难道您还没有打消吃掉我的念头么?”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海伦有意无意地抚了抚手中法杖,天使般精致的脸蛋上现出冰冷笑意。

  “扑你老母!总有一天要你在老子的胯下扮猫叫!”戈牙图恶狠狠地在心中诅咒着,将她的原话向罗芙复述了一遍。

  女法师沉默了片刻,忽道:“你问问,她们有没有见到过洛佩兹大人?”

  海伦的回答则让戈牙图彻底断绝了最后一点希望:“那两个闯入者上了山,等到我们的人发现时,他们已经快攀到了山腰位置。那里是魔灵的领地,就算是光明神族,也会被撕成碎片。”

  “所以我们才会去清空这座岛屿。说起来,还是拜诸位所赐,溯夜一族很多年都没有举行过猎头大会了。”她半是讽刺地补充道。

  听完了戈牙图的转述,罗芙显得异常平静:“我愿意按她们说的去做,条件就只有一个,早点上山。不管怎样,我都要和大人死在一起。”

  这一次,地行侏儒久久地沉默了下来。

  当死亡失去了原有的威慑,似乎已没有什么,还能构成前途上的阻碍。

  正午时分,十六个溯夜女子抬着藤节编成的软塌,将罗芙缓缓送上了火山。倾泻而下的炽热阳光,肆虐在这座孤高的山峰上,无孔不入地燎烤着每处岩层间的阴暗角落,同时也将女法师如玉的胴体,染上了淡淡粉色。

  她仍旧是完全赤裸的。

  身材高挑的罗芙有着一双极尽完美的双腿,修长而柔婉,宛如精灵纤指下曼妙流动的竖琴琴弦。阳光下,它们正紧紧地挟在一起,似乎是在袄热与羞赧中无声挣扎。

  漫长且崎岖的山路盘旋着直上颠峰,愈到高处,周遭的温度愈是酷热难当。形态各异的火山熔岩静默地盘踞在沿途各处,蒸腾起滚滚热浪,整个空间像是已于高温中扭曲变形,即将土崩瓦解。

  到得火山腰际时,十六名女侏儒放慢了速度。这里依然为石岛高耸入云的屏障所掩,视线所及唯有苍穹绝壁,奇伟难言。

  东侧的山体间,横呈着一道阔近里许的幽深豁口。隆隆的火山喷发闷响不断自内传出,引发着地面无休止的战栗。踏着细簌颤动的块块燧石,侏儒们将罗芙径直抬进山腹,口中齐齐低吟起晦涩难明的唱诗。

  扑面袭至的如火热浪,瞬间便让每个人的发梢脆弱卷起,散出刺鼻的焦糊气味。罗芙急剧地喘息着,耳侧嗡嗡作响。她觉得此时此刻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赤裸裸的火焰。

  山腹中地势宽广,面积远远大于溯夜人居住的岩洞。大约盏茶时分后,一道犹如直通地狱的万仞深渊,逐渐现出了它狰狞的轮廓。空气中的硫磺味浓烈得已近乎实质,仿佛是随手一擦,便会喷发出熊熊无尽的火焰来。人体内的每一滴水份都在向外挤迫着,化成滴滴汗珠蒸发于无形。

  赤色岩浆凝成的死亡之海,在深渊底部静静地跌宕涌动,奔腾不歇。虽然相距极远,但这片不带半分杂质的烈火精炎,还是如此猖獗地证明了它的强横存在。即使是最细小的气泡自岩浆深处翻起迸裂,裂崖之上的诸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肌肤上随即传来的灼痛感。

  就是这样一块历经时光长河洗礼,自恒古以来便已存在的酷烈死地,却依旧跃动着生命的痕迹。

  罗芙的目光,正是被深渊彼端的某种生物所吸引,因高温而泛出病态晕红的俏颜上流露出强烈的震骇之色。

  她虽已决意赴死,但当这些古老而庞然的生物出现在视野中时,女法师还是本能地感到了恐惧。正如陆地上的麋鹿骤然遭遇深海海妖,那种生灵间与生俱来的危机感,会在顷刻间化为它无法抵御的血色梦魇。

  深渊的边缘,垂悬着一架长而粗陋的木梯。溯夜侏儒把罗芙牢牢缚于顶端,松脱绳索,缓缓将她坠向对岸。后者木然直视着前方,对即将降临的厄运似是无意抗拒,任凭着眸子里倒映出的那些狞恶巨影越来越近,直至身前。

  这是一群摩索飞龙。

  刀枪难透的坚韧表皮,强悍有力的利爪獠牙,以及山丘般雄壮的躯体,确保了它们高倨生物链顶端的霸主地位。尽管在所有的龙族中,摩索飞龙并不是最强大的,但要论起残暴嗜血,恐怕很少有生物能够比得上这些贪婪的掠食者。

  对酷热环境的偏好,是摩索飞龙选择这座火山作为栖息地的最大原因。烈火岛上的种种大型走兽和海中鱼类,使得它们从来就不必为了食物而费过多的周折。然而众多猎物中,却唯有人类血肉的滋味,才能让摩索飞龙在吞噬时生出无与伦比的甜美快感。

  面对随着木梯垂落下来的罗芙,几十头盘踞在崖体各处的飞龙均是伸出血舌,垂涎欲滴地润舔着鼻端,在肉翼扑扇的猎猎罡风中纷落于女法师身侧。刹那间飞龙低沉的咆哮与深渊彼端愈拔愈高的唱诗声相互混杂,回荡于山腹内部,恰似一曲诡异至极的转生葬歌。

  “大人,等着我。”罗芙目注着一头高达六丈有余的飞龙龇出森森獠牙,慢慢垂近了硕大的头颅,心中已了然无幸。

  地面上的累累骸骨,像是在无声诉说着之前圣女们的命运。扑面而来的腥臭气息,正在变得愈来愈浓烈,中人欲呕。在这个即将永堕黑暗的时刻,女法师所默然念想的,就只有那个孤独而骄傲的身影。

  带着两行静静滑落的泪水,温柔的笑靥,宛如一千朵七色幽滟般自她的唇边悄然绽放。

  一声遒劲而狂暴的厉吼,遽然自深渊之底卷起,惊雷也似的撕裂了整个浑浊空间!无形而强烈的震荡之下,数以万计的碎石呻吟着从崖体上剥落,坠入熔岩之海,激起点点凄惨微痕。

  几乎是同一时刻,唱诗声戛然而止,溯夜侏儒纷纷跪倒,畏缩着倒退出山腹。而摩索飞龙已尽皆收拢肉翼,颤抖着伏向地面,温驯直若羔羊!

  高亢绵长的声浪犹未止歇,一点赤影已是自渊崖深处电射而上,轰然落于几十头飞龙围出偌大空埕之中,劲起如潮的激荡气流瞬时逆卷四溢,将罗芙的满头秀发扯得飞舞不休。

  沉闷的地面颤响缓缓震起,巨大的阴影在行进中急剧扩张着领域。横卧在女法师身前的一头摩索飞龙不安地动了动,低垂着头颅想要向后退去。半空中疾挥而下的五支勾形锐爪却让它永远保持了静默。

  闪烁着乌黑光泽的利爪与喉管之间的瞬间接触,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响。强悍无匹的摩索飞龙茫然环视着匍匐战栗的同类,躯体的惯性还是让它挪动后足,退回了半步。

  只是半步。

  颈部陡然喷发的血液,直将飞龙的头颅冲起三尺多高。那巨岩般的躯体犹自扑扇了几下肉翼,方才砰然倒地,挣了几挣后就此不动。

  罗芙满头满身俱是溅满了粘稠滚烫的龙血,雪白的躯体在道道狰狞横流的血色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凄美。女孩儿家爱洁的天性,让她略为畏缩了一下,随即再无动作。

  周遭的一切,包括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下来。女法师想要转首,目光乃至灵魂却都被眼前的生灵所牢牢吸附。视野中的整个世界,已完全黯淡。一种激扬如火的色泽,正充斥着她的双眸,无声燃烧。

  那如此倨傲狂野,不可一世的……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