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山君道:“寅将军,别来无恙,真是可喜!”
特处士道:“寅将军,风姿如旧,真是可贺!”
寅将军连忙谢过,引着两个进了洞府就坐,才问道:“二位近来可也好么?”
熊山君道:“一向吃素。”
特处士道:“有些清苦。”
其实已见了洞中绑着的三个光头,正在那边号丧呢,熊山君趁机问道:“却是哪里来的和尚?”
寅将军道:“自家送上门的。”
特处士便流下了口水,急切道:“可能待客么?”
寅将军一笑:“他自送上门来,可不正是为此么?”
三个哈哈大笑。
熊山君还有些矜持,笑道:“不敢破费,便食其二,还给主人家留其一罢。”
寅将军怎会不肯?便教左右取两个洗干剥净了,才又剖腹剜心,剁碎其尸,不多时,便整治出了一场全人宴来。
三个便喝酒吃肉,一边叙些旧情,说些故事,真是好不痛快。
直把剩下的一个和尚,名字叫做唐三藏的,几乎吓死。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三藏想要睁开眼,却又似乎被魇住了。
那一十八路神魔遂都忙不迭地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凑过头来,只见得是怎样的一个长生?
“居然是他,是他!”那龙母与九头虫两个率先惊呼起来。
“果然是他,是他!”大鹏跟青狮两个却欢喜起来。
明月跟清风两个相看一眼,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古怪。
骨仙不明所以,因此蹙眉问道:“他又是哪个?”
却听对面的驼子哈哈一笑,嚷道:“你是画仙,却未见过他的影神图么?你不知道的,我这里有诗为证!”
便也不看心不二的颜色,也不顾心不二的说话,抢先吟道:“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托本骸。”【1】
偃师道:“原来是个苦命的?”
于先生笑道:“其实是自找的。”
李四娘痴痴道:“原来是你,是你!”
又吟道:“小字江流古佛儿,原是金蝉落尘埃。当年无心听佛讲,而今九世又西来。”【2】
小八嘀咕道:“果然也未死哩。”
七爷冷笑道:“这才是个祸害。”
红枚与白玫两个四目茫然,红与黑两个意乱心慌。
“师弟,”熊山君沉声问道,“这却如何是好?”
红孩儿一摆手:“老子也不知道。”
两个都窃窃说道:“我也要,我也要。”
心不二道:“如此,便是我的长生。”
“哈哈,”大鹏与青狮两个放声大笑,“正是为此而来!”
九头虫与龙母则潸然泪下:“也是不虚此行!”
于是那一十八众神魔,便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悲,有的喜,有的了然,有的费解,但都慢慢确信了一个事实,那真的就是长生。
因为那真的就是三藏。
大鹏甚而喜极而泣,乱嚷起来:“好自在呀,好现成呀!却居然是长生!”
那唐三藏就被平放在长桌之上,头指着给妙妙准备的位置,脚就抵着心不二的目光。
唐三藏就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已经死了,在头颅之外的整个身体都被白色的绷带包裹起来。
唐三藏又似乎是睡着了,偶尔怀里还有些轻微的起伏,鼻尖还冒出一些热气,偶尔眉捎还蹙在一块。
唐三藏就在那里,那长生的果子等你来求,等你去摘。
大鹏的声音已然有些颤抖:“可是谁能告诉我,这要怎么吃呢?快点告诉我呀,我听说这是至宝,可不敢乱来!”
九头虫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而且一定要快,要快!”
心不二一笑:“一定要整着才好吃哩,因此不好用筷子。”
青狮擦了擦口水,大喜道:“莫非是直接啃么?那才痛快,痛快!”
心不二又笑:“哪里要那般野蛮?诸位入乡随俗,就按我这里的吃法来。”
便教人给这一十八个神魔都上了刀叉、餐盘,又给每个都备了块白丝绸的餐巾儿,教他们都系在脖子上,垂在胸前。
熊山君就摆弄着那面餐巾儿,真是老大的稀罕,笑道:“这却方便,方便。”
青狮却用刀叉在餐盘上不住地敲打,焦躁道:“还有什么讲究,也都快说来,说来!”
心不二补充道:“还得先将他唤醒才行。”
就教从老君的葫芦里取出一枚大还丹来,眼不见亲自给三藏用甘露水喂了,三藏便悠悠地醒转过来。
“终于醒啦,”三藏心里庆幸,脑袋里却还昏沉沉的,又有些茫然,“我这又是在哪里呢?”
才又看清了那些神魔。
青狮便把一颗巨大的头颅凑到三藏的眼前,又把眼光转向心不二,狂热道:“这便可以吃了么?”
心不二道:“你还得求他才行。”
“却求他什么?”其实早已不耐,止不住那些口水又瓢泼下来。
三藏的神志还不是怎么清明,因此问道:“怎么,是又下雨了么?”
心不二一笑:“便是求他给你吃啊!”
“啥?”青狮的脑袋不禁一滞,诧异道,“这案板上的鱼肉,怎么还要我去求他?”
心不二又笑:“须知道,这才是唐僧肉的正确吃法。”
青狮道:“你让俺求他,俺就求他,俺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心不二道:“你先把口水擦干了,我才能看见你的体面。”
大鹏与九头虫两个齐声道:“我来求你,我来求你!”
三藏道:“求我什么?”
两个便都涕泪横流道:“求求你,让我吃你吧!”
三藏一笑:“你要吃便吃,何必求我?”
心不二道:“你答应了,他才吃得。”
三藏又笑:“再不吃可就凉啦。”
大鹏急切:“那就快些答应呀!”
三藏又笑:“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大鹏苦恼:“真是让人好心焦啊!”
“那呆子,还不住口!”李四娘厉声疾呼,霎时间卷起了一阵妖风,化生出黑烟滚滚,李四娘飞身而起,径取唐僧。
“那畜生,当我不在么?”心不二皱起眉头。
李四娘哪里管他,只奋不顾身,捞起三藏便走,只可惜才走了一步,便又入了重围。
一个是青狮,一个是大鹏,正是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左也不得去,右也不得出,一个是于先生,一个是九头虫。
又觉得手上一松,李四娘低头一看,呀,不仅少了一只手臂,还少了那个冤家。
李四娘回过头来,只见那个呆子分明还躺在那里,边上一个偃师拿着把滴血的刀子又递给明月。
至于手,手到哪里去了?李四娘四下一看,她的手,手,手还在三藏的心坎上哩。
于是又记起来了,刚才三藏他身体的温热,刚才三藏他心脏的跳动。
多好啊,那个人,他还活着,多好啊,只要活着。
“你好,你好!”四娘痴痴地向三藏走来,“我终于又到达你的心啦!”
只走了一步,才又发现怀里似乎也少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呀,心,心,我的心脏又到哪里去啦?
三藏迷惑道:“你是哪个?”
李四娘惨然地一笑,便跌入尘埃。
白玫跟红枚两个才走上前来,红枚爱怜地看着那尸体,垂泪道:“原来,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呀。”
白玫则抱起那尸体,面色惨白道:“终于,你等来的是个死呀。”
偃师就盯着自己盘子里湿乎乎血淋淋而且依然还在疯狂跳动的那颗心,掩饰不住地狂喜起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痴心哩,真好,真好!”
心不二道:“你不知道么?我这里可不许杀人。”
偃师道:“放心,放心,这天下的痴人,我都教他幸福,这天下的痴心,我也教它不死。”
白玫与红枚两个就不再耽搁,带着那四娘离去了,四娘的眼睛里却还依恋着三藏的方向。
那几个也不嫌扫兴,又重回来座位上,大鹏伸出一只瑟瑟发抖的手来,又向三藏道:“求求你,给我吃了吧!”
三藏道:“去你妈的!”
大鹏道:“就当是可怜我,那也不行吗?你可是圣僧啊,怎么忘了你的慈悲啊,善哉啊,全都丢到哪里去啦?”
那其余几个妖邪也都拥到三藏的面前,伸着手,又哭起来。
三藏却又好像换了一个心境似的,突然蹙着眉头道:“那猴子,你再吃可就要变成猪啦!”
诸神魔不禁为之一愣,只是哪里有什么猴子?
清风却握紧了手中的画笔道:“不是说不可杀人么?”
明月则摆弄着手中的刀子道:“不是也不可食人么?”
心不二就嬉笑着摆摆手说:“不是人,不是人!是灵丹,是妙药,医得好风寒,治得了肺痨,且能活死人肉白骨,让你长生不老!”
那边的三藏,恰于此时释然地一笑,终于给出了一句应答:“算啦,你爱吃便多吃些罢!”
心不二就不再看他,随便把眼光往四处一扫,终于又看见了,那一身的凤冠霞帔,正自远处匆匆而来的一个妙人儿,不是妙妙又是谁呢?
三藏的嘴里汩汩地冒出血来,还挣扎道:“吃吧,吃吧,便是猪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