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游记 23 夫子不语,怪力乱神
作者:梦斩龙魂的小说      更新:2018-03-27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醒,一个人梦。大道尚且独行,又何况根本没有路呢?

  那也不算什么。

  夫子自在林中走着,绕着,那些花草树木却都像有灵性一般,都自行地为他分开道路。

  夫子身后,甚而有许多藤蔓还不舍他离去,有的去牵他的衣角,有的去缠他的脚步,甚而有的还去拥抱他的影子。

  明月当空,那月下的丛林一片光亮,花与实交相辉映,那些美好都是献给夫子的丰盛。

  只是夫子有些烦恼,而且他的弟子们都到哪里去了?

  只有子贡他是知道的,子贡却还不回来,一个人去了楚国。【1】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去求援,一个人去赴死。大道尚且不行,又何况根本没有路呢?

  那也不算什么。

  夫子一路走,一路饮些露水,虽然依旧解不了口中的干渴,又一路食些花果,也依旧解不了腹中的饥饿。

  月光如水,迎面趟过来的那头鹿,似乎想要靠近我。

  林薮之中,分明还有更多的野兽,他们的眼光在四处照射,却又有些犹豫,有些闪躲。

  原来,那愿意靠近我的只有你么?

  如此孤单的鹿,寂寞的鹿,似乎是在迎接我,又似乎是在可怜我。

  在水中趟着,寂寞的鹿分开月光,把巨大的鹿角顶在头上,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王冠。分明是它自己的丰盛,而今却靠近我,向我垂下高贵的头颅,难道是要献给我,取悦我吗?

  我却不见我自己的丰盛,也不见我自己的王座。

  那鹿角甚而是它自己的丛林,夫子却不敢靠近,也不敢追问。

  一个人走着,你一定要小心那些树林。

  一个人走着,夫子戴着自己的王冠,虽然心里也感到不安。

  一个人走着,面对一整个世界的丰盛,夫子守着自己的贫瘠,同时又奚落着这样的自己。

  然而,那也不算什么。

  一个人走着,除了我,还有歌。

  想到此处,夫子似乎觉得好受了一些。

  遂又强打起精神,夫子先以雅言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只是不见伊人,若见了必也是个山精,也不见水,只见月光。

  果然好受了一些。况且闲着也是闲着。

  又歌曰:“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此时却不用雅音了,用的是秦腔。

  眼前月光如水,只是不见鱼,也不见鸟,更不见后车。

  也不再寂寞,反而还有些怡然自得。

  又歌曰:“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又不用秦腔了,改作了吴语。只是有杕而无杜,有我也不见他人。

  也不见了烦恼,甚而还有些自得其乐。

  又歌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又不用吴语了,这一回则是楚歌。只是不见淇奥,也不见绿竹,也不见君子,只好自己琢磨。

  夫子这才笑了,大笑了,竟是其乐无穷。

  原来自己竟然学会了那样多的方言,才又想起来,从前居然妄想过要每一个人都听懂自己,后来却又不断地尝试着去听懂每一个人。

  甚而还要听得懂天地,听得懂风雨,听得懂草木鱼虫,连禽兽也不能放过。

  因此又吟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此时夫子他尖着嘴,说的自然是鸟语。

  又吟曰:“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夫子又龇着牙,发出的自然是虫鸣。

  夫子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语言才华,因此又吟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继而低下头去,冲着身旁的那头野兽眨眨眼睛。

  那鹿就瞪大了双眼,诧异道:“夫子,你怎么也懂兽语?”

  夫子道:“那也不算什么。”

  自然,两个都是用的鹿鸣。

  夫子愈加欢喜,又吟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夫子便噘着嘴,口中发出一阵阵的呼啸。原来夫子他从前学子路吹口哨,可惜一直没有学会,反而学会了这个。

  自然,这个就是风语了。

  只是若有人听见了,只怕还当是鬼哭哩。

  又吟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只是这一回却听不见夫子的声音了,只见他伸出两只手,在一簇花丛上来回地挥舞着,人若见了,还以为他是在赶什么虫子哩。

  其实夫子是在用香味吟诗。

  夫子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乐不可支,直到眼前出现了那个畜生。

  那是狼。

  狼,多像是一尊雕塑,此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浴着月光。

  不,那甚至不是狼。虽有狼的形状,却无狼的实质。夫子仔细去看,月光如水,在流动的光影之中,那畜生长着的分明是一颗人类的头颅,只是在夜晚之中,有些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分明是个怪物。

  那怪物此时却似未见到孔子一般,反而瞪着一双斗鸡眼定定地看着自家的鼻尖。

  鼻尖上栖着一只萤火虫子,静静地在那里发出微弱的光线。

  那怪物分明已经发现了孔子,却不看他,只是口吐人言道:“那夫子,在做什么?”

  夫子便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是做什么,”夫子着实有些失措道,“是作诗。”

  “作甚诗来?”

  怪物一直看着那虫子。

  夫子道:“也不是作诗,其实是别人作的。”

  “可否吟来听听?”

  夫子遂吟道:“怪力乱神,君子不语。”

  人首狼身,那分明是夫子从未见过的一种生灵,分明是一个真正的怪物。

  “那算什么诗呢?”怪物噗嗤一笑,这才不再看那虫子,转向夫子道,“何妨听听我的?”

  夫子道:“无妨,无妨。”

  遂吟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却又轻声慢语的,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是害怕惊扰了那只虫子。

  “识得我么?”那怪物已然站起身来,走向夫子。

  夫子道:“我怎么识得?”

  “你原来识得。”怪物道,“你不知道么?我是被狼吃了,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夫子不解:“是人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狼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有什么重要?”怪物道,“这个样子,我总是摆脱不了。”

  “或者,”怪物又道,“你能帮帮我么?”

  “帮你什么?”

  “帮我变回原来的样子。”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不断老去。

  夫子却是无法可想,因此坦白道:“那却麻烦,麻烦!”

  “怎么麻烦?”

  夫子便指着那一地的月光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又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又或者,”那怪物却还不放弃,“你还可以帮我变得完整。”

  “那也麻烦,麻烦。”

  “又是怎么?”

  “朽木不可雕也。”

  那怪物的眼光便有些黯然。

  一个人走着,便如一个人摇摆,一个人分裂。

  “可是,”那怪物却还抱着希望,“你不是圣人吗?我听说只要是圣人追问的,就一定会有回应,圣人想要的,也一定能够成真。”

  “哪里有什么圣人?”

  “便是你呀!”怪物又欢喜起来,“我似乎听见了,你刚才用众生的语言说话,与野兽用兽语应答,这难道不是只有圣人才有的德行么?”

  夫子忙摆摆手道:“其实是个业余的爱好。”

  那怪物又狂热起来:“人还说若有那样的德行便不被侵害,若有那样的德行也不被毁灭,这便是圣人啊。”

  夫子又苦笑道:“圣人么,不是已经死了?”

  那怪物便露出一脸绝望的神色来,继而似乎又是有些恼羞成怒,因此也顾不得什么虫子了,就变作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来。森然道:“死不死的,谁又知道?我试过了,才见分晓!”【2】

  那虫子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怪物跳将起来,把夫子扑倒在地,张开一个血盆大口,直向着夫子怒吼:“帮我,帮我!”

  夫子这才无法抑制地惊恐起来,因为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因此感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原来是你,是你!”

  一支箭呼啸而来,直穿透了那怪物的颈子,跟着一个人声叫道:“那畜生,怎么敢伤我师父!”

  那怪物哀嚎一声,只得放了夫子,窜入林中。

  子贡抛下手中的弓箭,连滚带爬地奔上前来,只见地上仰着的正是自己最敬爱的那个老人,只是他的脸上却有子贡从未见过的一种悲凉。

  其余的弟子也从四处陆陆续续地围拢过来,便这个去检查一下夫子有无受伤,那个又问一声夫子是否有恙。

  又问起发生了什么,子贡却只看见了一个野兽的影子,或许是头豹子,也或许是一头狼。

  夫子只是定定地看着天上。

  天上,真是好大的一个月亮。

  子贡忧心忡忡,疑问道:“夫子,你究竟在看什么?”

  “真是怪哉,怪哉。”

  子贡不解,又问:“有什么奇怪?”

  夫子一笑:“好像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月亮是圆的呢。”

  分明是方的。

  离恨天上,老君又觉得无聊起来,因此又往兜率宫里炼丹去了。极乐世界,佛祖时于定中,却不知从何处生起一阵风来,竟掀起了他的一角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