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又是睡着了。

　　“怎么近来这样贪睡呢？”猴子感到自己的这颗脑袋真是越来越昏沉了，不禁有些担心，“我该不会是变成猪了吧？”

　　因此忙向脚边的湖水映照，却只见了一个猴子立在水边，不像猪，倒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才又想起来了，自己早就离开了那棵大树，就这样独自一个在大地上行走，也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在无数个夜与光的循环中，猴子已然忘记了许多事情，失去了很多记忆，只记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与猴子一般，那么自然而言，自己一定就是猴子吧。

　　猴子的脑袋才又清明了一些，因此自语道：“对呀，你不过是一只猴子呀。”

　　历经了千万年的漫长时光，你最终厌倦了一遍遍地在树上醒来，又时常的这样想着：“无尽寰宇，有那么多的生灵，也有那么多的猴子，怎么我却只有一个呢？”

　　便是为了这个问题，你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你分明听到了大地的呼唤，并且允诺你一个答案，等着你去追逐，等着你去冒险。于是，历经了千万年的漫长时光，你最终选择了直立行走，而不是留在树上，这真的值得庆祝，而你很快就发现，从你踏上旅途的第一刻起，你的心里也随之踏实了起来。

　　坦白说，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心安，因此你很快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只有脚踏实地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虽然也曾发生过地震、洪水，但总是好的，而不像呆在树上，要一直对抗地心引力，然后时刻担心着在某个夜晚，你会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掉下去摔死。

　　你看，你很自然就能明白，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如能安稳地活着，你又何必眷恋天空？原来可以放弃。

　　况且，你又安慰自己说，我又不是鸟，干嘛非要住在树上？何况如此广袤又寂寥的土地，其实一直在催促我离去，离去，快离开树上的安稳，脚下才是你真正的领地，又怎么拱手让人？

　　拱手让给那些人，让他们毫不犹豫地摧毁，用斧头、用锯齿，而以之为暴君们搭建无上的宫闱和不朽的权威。然后栖息在他们的脚下，并认为这一切都是好的，可以为之感恩，为之安然入睡。

　　这岂是大地要给人的指引，又岂是大地要赋予人的意义么？

　　于是你就跳下树来，你发现了新的意义，你便彻底地摆脱了地心引力。

　　“奇怪，地心引力是什么东西？”

　　然而，作为第一只走下地来的猴子，你也曾有过犹豫：众人居上，唯我居下，这岂非大逆不道么？毕竟树上有那么多的果子，可以满足口腹，还有那么多的猴子，可以带来欢喜。

　　特别是母猴子。

　　而你终于第一次站在地下，虽然有些勉勉强强，把双手捧在眼前，也觉得忐忑不安：如果不能抓着树枝，要这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干什么呢？于是，你把他们背在身后，低着头，在大树的影子里转起了圈儿，心想，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这也是你第一次认识到，作为独一无二的自己，两手空空是多么让人苦闷。

　　这下子，你却有些无所适从了，你想到也许应该听听其他猴子的意见，他们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毕竟他们和你同类。而你首先想到的就是你倾心爱慕的那只母猴，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做S。

　　S又是什么？对了，你称之为文字。

　　有一次你去找她，一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情急之下，你便照着她的形状在树上乱画，并且向每一个路过的猴子打听，有没有见过她。

　　“哪只猴子？”一只年轻的母猴向你抛个媚眼，这样问道。

　　你就指着树上的一个S说道：“就是她呀！”

　　“原来是她呀，”那母猴就收了媚眼，继而有些嫉妒似地说道，“你问的是酸菜呀。”

　　酸菜就是S原来的名字，也是那颗树上的一种野菜，因为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所以叫做酸菜。

　　只要一想起酸菜，猴子便忍不住流下口水来。

　　后来，S果然对自己的新名字非常满意，也才对你满意起来。

　　而S之所以讨你喜欢的原因，让你每一次想起来都会脸红心跳，忍不住地一阵羞怯。

　　毫无疑问，S虽然是一只猴子，可她身上的汗毛却很稀疏，完全不像其他的母猴子那样毛毛糙糙的，既看不出精致的五官，也触不到肌肤滑腻的触感——让你每一次想起来，都会心慌意乱。

　　在你心里，除了地上的诱惑，和新的文字一样，新的审美也同时产生了。

　　在那树的茂密的枝叶里，在你们精心搭建的一处巢穴之中，此时，你心仪的女孩正在等你。

　　为此，她先把巢里的干草抚平，又把头顶浓密的树冠拨开一点，好让午后的金色阳光能够洒在身上，这种叫做日光浴的，曾是你两个其次爱的消遣。

　　如果没有意外，这无疑将是一个美妙的下午，她计划在你到来之前，先把自己好好地打理一番。

　　她戴上新结的花环，那是用嫩绿的细枝条编成的，还插上一圈金色的太阳花和紫色的薰衣草在上面。薰衣草的香气如此浓郁，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晕了过去。此刻对她而言，世界，无疑是馥郁的香气，自然而然，甜蜜也是。

　　“关于等待的甜蜜，你有体会过吗？”水中的猴子似乎这样问道。

　　猴子想了想，却有些茫然。

　　直到准备好了一切，她才又安心地躺下来，把双手枕在脑后，便浴着明媚的日光，开始做一个关于美好未来的白日梦。

　　然而等待是如此之长，你迟迟不来，她终于渐渐失去了耐心，也没了兴致。

　　“好烦啊”，她开始自言自语，“我总得做点儿什么。”

　　于是，她从干草堆里摸出来另一团干草，又从干草里取出来一把剃刀——

　　关于这把剃刀，她一直收藏的很好，没有泄露出一点消息。很久以前的某天，当她还是个孩子，也曾是此刻一样的午后，她正徘徊在一根树枝的边缘。彼时，她正在好奇地眺望大树外面的世界，却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突然笼罩在她头顶，一边发出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一边在她的身边停靠下来。她误以为那是一只怪兽，吓得浑身颤抖，牙齿格格作响，心想，爸爸妈妈又到哪里去了——

　　她把闪着银光的刀刃在光滑的树皮上蹭了一下，就开始修剪小腿上的汗毛。

　　站在树下，你却陷入了真正的麻烦，因为你被另一只母猴捕获了，而她是S的敌人，也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叫做M。

　　在大树下面，M本来抱着一根青藤静止在半空之中，像个吊死鬼似的垂在那里，以轻蔑的眼神看你用奇怪的姿势走来走去。但是当你发现了她，她却把眼光避开了，也不再像吊死鬼似地垂在那里，转而在空中荡来荡去，一边发出充满野性的嗷嗷的叫声。

　　曾经，你也曾沉迷过那样的叫声。

　　然而，这并不是你被捕获的原因，因为她突然撒开了手，以箭的速度和爱的精度向你撞了过来，而你来不及闪躲，也不愿闪躲，而是本能地张开双手，迎接这来自天空的巨大的撞击。于是你又第一次认识到了，即使住在地上，双手也不是全无用处，而是大有用处。

　　而这这无疑极大地增强了你贯彻自我的勇气，便是从这一刻起，你终于觉得坦然起来。

　　然后，她在你怀里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却又不赶快爬起身来，反而一脸迷惑地问道：“你干嘛躺在地上？”

　　于是你只好说：“哦，我不小心跌了一跤——”

　　“是这样啊，”她就咯咯地笑起来，随便往头顶一指，道，“好像我也是唉！你看，青藤断了。”

　　“那就开始吧，”她又本起脸来说，眼神再次变得轻蔑，“真是屡教不改呀，你！”

　　终于从你身上跳了起来。

　　没奈何，你也只好坦白道：“没办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你是什么本性？”

　　“便是向下。”

　　于是你乖乖地靠在树上，她则用青藤把你团团绑住，你想提醒她是否绑得太紧，却被她专心致志的神气迷住了。然后她解下盘在腰上的皮鞭，在空中用力一甩，你又感受到了她的熟悉的热情和狂野。

　　“原来你的本性就是水呀。”

　　“怎么是水？”你这样问道。

　　“你还真是下流呀！”

　　皮鞭，泛黄的象牙手柄，白色与黑色交织的绳子。至于它的由来，也请参照剃刀的由来。

　　只是在这样痛苦与甜蜜的边缘，你却时常感到焦躁，这躯体是否太过麻木了，而时间又是否过得太慢？而而此刻在你身上的疼痛，如果是来自于你心仪的S，你是否又会更加幸福呢？而她已经等了你很久了，但是当你回到她身边，带去的不过是累累伤痕，而她为了迎接你，甚至不惜放弃自己本来的样子，转而接受你独特的审美。

　　而她以前的样子你依然记得，分明和其他母猴子一样，摸起来也是毛毛糙糙的，如同摸着你自己。而她又欣赏你什么？欣赏你与众不同，因为众人居上，唯你居下？你突然又感到那么愧疚、失望，并且无比悲伤地想到：这一切是否值得？

　　如果安分地趴在树上，大概就不会这样苦恼了吧？虽然有可能掉下来摔死，也可能被雷劈死，但一定不会死于女人的鞭子。

　　那样，一定会更加幸福吧？

　　M这才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又讨好似地凑到你面前，盯着你的眼睛，用关切的口吻问道：“你还好吗？”

　　“怎么会好？”你没好气地说道，“真是糟透了！”

　　她就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谁让你又堕落呢？”

　　“你就不能装作没看见么？”

　　“那可不好。”她却摇摇头说，“我又岂能对你视而不见呢？”

　　“可我为你发明了新的文字啊！”

　　这句话才终于有了一些用处，她就叹口气，脸上也没了刚才的神气。

　　“你呀，水才是你的本性呀。”她这样说道。

　　“为什么这样说呢？”你却有些迷惑了。

　　“你呀，”她就瞪着你的眼睛，有些埋怨似地说道，“还真是下流啊。”

　　很久以前的一天，大概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她又看见他在堕落了，因此正要拿着鞭子抽他，却怎么会料想到他居然也会反抗她呢？她竟毫无防备地被他扑倒在地上，当他爬起身时，看了一眼仰在地上的她的身影，就欢喜起来。

　　“你笑什么？”她一边愤怒地瞪视着他，一边用手整理身上的毛发。

　　“我又发明了一个新的文字。”

　　“什么字？”她竟突然有一些期待的慌乱。

　　“就是你的名字啊！”

　　就这样，他照着一个她直立的姿势，创造了S；又照着另外一个她躺下的姿势，创造了M。

　　啊，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居然还有些小怀念呢。

　　然后她就本起脸来，依旧把鞭子缠在腰上，把象牙手柄别好，就转身走了。

　　“别，别把我留在这里，我还有一个约会！”在她身后，那只猴子又在呼唤他了。

　　“约会吗？那就取消好了。”她却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也不要随便把我丢在这里，好像我是垃圾似的——”

　　垃圾又是什么？

　　她这才回过头来，哈哈大笑说：“傻瓜，你本来就是嘛！”

　　傻瓜又是什么瓜？

　　猴子看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现在，似乎一切都过去了。而寂寞，似乎也不再那么伤人了。

　　猴子向水中的自己摆摆手，道了一声：“再见！”

　　转过身，又继续向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