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走了多久,远方也渐行渐远,猴子终于遇见了第一个人。
那人却不是第一次看见猴子,然而从远处直立走来的猴子,却是前所未见。
两个便一点点靠近,一点点试探,直到终于走到近前,居然并不害怕彼此,反而更多的是有些好奇。
“你是什么东西?”那人问道,“多像一个毛茸茸的孩子。”
“你又是什么东西?”那猴子问道,“倒像一个没毛的猴子。”
猴子因此又想起了S,想起在他们从前精心装扮的巢穴之中,是否现在的S又拿起了她的剃刀,在修剪她的腿毛呢?
然而,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与此同时,两个的对话也到此为止了,因为他们各自发出的声响,分明是不同的言语,两个一时没有交流的办法,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直到那人从背后的行囊里摸出来一个干巴巴的窝头团子,递过来,道一声:“嗟,来食!”
两个的心才终于有了一些关联。
我还从未吃过这般苦味又坚硬的果子,猴子接过那个团子,咬一口,心想,还是酸菜的味道更好一点。
想起了酸菜,猴子突然有了欢喜,三两口把团子吞下,遂用一只手在地上划了个“I”字,又一只手同时指向了自己。
“啊,我明白了,这一定就是你吧?”那人便也欢喜了起来。
猴子见他明白了,就高兴地在原地跳跳。
“只是显得太孤独啦。”那人又说。
猴子又在地上划了一个“S”,因为太过欢喜了,还忍不住地抓耳挠腮。
“啊,这个却是女人了吧?”
猴子又在原地跳跳。
“多么美好的身段啊!”那人又补充说。
猴子又在地上划了一个“M”,因为羞怯,又忍不住还红了脸和鼻子。
“啊,这一定也是一个女人吧?而且是她躺下来的样子。”
猴子又在原地跳跳。
“啊,看来你不仅是一只会直立行走的猴子,还是一只下流的猴子。”那人又补充道。
猴子又在原地跳跳。
那人这才明白了,虽然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可猴子分明是能听懂自己的,那么这就不仅是一只下流的猴子,还是一只博学多才的猴子。
想到这里,那人的心里一片震荡,竟然感到无比地羞愧,因为相比这只猴子而言,原来自己的一生都被虚度了。
原来曾经那么热切地想要被人听懂,人却连听也不听,他就对人失望起来,他却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并不是人不愿意倾听自己,而是人根本就不曾听懂。
而且不仅是人类,还有那天地风云,还有那些花草树木,走兽飞禽。只有让他们听懂自己,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他才有救赎众生的可能。
而那一天就要到来了,那一天也终会到来,若等到了那一天才明白这件事情,那就一切都太迟了。
可是,怎么从前却从未这样想过呢?
想到这里,那人忍不住竟拍起手来,因为这真的值得庆祝,因为在这一场漫长的旅途即将终结的时候,居然可以遇见这只猴子。
“谢谢你,谢谢你!”那人竟向眼前的猴子折下腰来。
因此也不必再犹豫了,那人想,是时候抛弃自己原来的语言了,不如便从这一刻起,就开始学习另外的语言。只是这些另外的语言,实在是多了一些,不如就统称为外语吧,提起来也会方便。
心里豁然出现的光亮,显然使人猝不及防,那人欢喜不够,竟又忍不住地雀跃起来。
猴子虽然不明白那人在欢喜什么,然而在原地跳跳总是没有错的。
又或者,有没有一种唯一的语言,可以沟通万物,并且教化众生呢?
就像太阳发出光线,一种唯一的语言,恰是一切语言的起点,然后发散到寰宇世界,并且拥有缤纷的色彩。
直到许多年以后,猴子经常会想起那人,想起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分别时候,那人绚烂的笑脸。
于是一整个下午,那人一直缠着他不放,一心要学会他所发明的这种语言。
那人还从行囊里拿出来一个羊皮本子,还有一只笔,一瓶墨,一边听讲,一边认真地作着笔记,有不明白的地方则立刻举手发言。
当然,猴子所发明的那种语言不过是些贫乏而简单的代号罢了,那人很快就学会了一切,猴子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只好又教给他猴子们的语言,那却相对地复杂了一些。
猴子第一个就教会他酸菜的说法,至于剃刀的说法,猴子却说不出来。又教会他青藤的说法,可是皮鞭的说法,猴子也说不出来。
猴子因此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有些声音还必须搭配着相应的动作,甚至搭配相应的表情,才能完整的表达相对应的意思。那人却能一直都不厌其烦,也发出类似的声响,做出类似的动作,甚至还学猴子那样抓耳挠腮。
然而这还不是最难的,有一些语言甚至还要搭配相应的气味,一只真正的猴子甚至还要时刻做好撒尿的准备。
撒尿还是小儿科,一个真正的猴子总是可以熟练地掌握自己的气味,比如孤独的时候会发出酸味,寂寞的时候会发出臭味,又寂寞又伤心的时候,甚至会发出又酸又臭的腐烂的气味。只有当这些气味能够配合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这样的语言才能准确地表达一个猴子真正的灵魂和内心,也才有真正的说服力。
气味也是小儿科,为了真正地掌握这门语言,一只真正的猴子还要能够控制自己的体毛。一只猴子究竟有多少体毛,猴子其实并不知道,也并不在意,猴子在意的是,他的每一根体毛都必须能够体现自己的灵魂,就是说,他的每一根体毛都必须能够代表他自己。而这些看起来一般无二的体毛,分明还有各自的意义,他们又以不同的方式组合起来,又产生了更多的意义。
仅以把汗毛竖起这一种情况而言,若把全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就代表着惊恐,若是只竖起来头顶的部分,就是怒发冲冠。而同样是全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若是竖起来超过三秒钟,那就不再是惊恐,而是代表着极度的满足和沉醉了。猴子又想起来了,关于他跟S最爱的那种消遣,总会让他的汗毛直竖,而且远远超过三秒。
不幸的是,毫毛所能表达的语言却常常受到天气的影响,比如起风的时候,毫毛真的很难控制,下雨天,毫毛又贴在身上,那就什么也说不了了。
猴子因此又想起了S,他跟她告别的时候,她没有跟自己说出一句话,一定是不想使自己为难罢。
那时候,她居然把全身的毫毛都剃光了,一定是不想那些毫毛被风吹动,从而传达出错误的意义,而使他误解罢。
“然而,”猴子又说道,“起风也是小儿科——”
说到这里时,那人显然已经学会了声音部分的猴子的语言,因此及时地用一声尖叫叫停了猴子,并且用猴子的语言说道:“还是别再说毫毛啦。”
“那是为什么?”猴子闻言,不禁有些失望道,“不是跟你说了?毫毛可是很重要的。”
那人就摸摸自己的头脸脖子,有些失落的神色道:“你看,我又没有毫毛。”
虽然没有毫毛,皮肤总是有的。
一个真正的猴子,还要学会控制皮肤的颜色,才算真正地掌握了自己的语言。
比如平静的时候,我们的皮肤是发黄的颜色,但是当我们激动起来,又是发红的颜色了。需要明确的是,猴子的皮肤通常只有两种颜色,在两种颜色之间的不同程度的过度,就构成了皮肤的语言。当然,我这样说你可能有些费解,但是如果你见过S,就会明白这种语言的丰富了。
于是又想起来了,跟S分别的时候,她的皮肤的颜色一直在黄与红之间快速地摇摆,因此她想要表达的意思,猴子到现在也不明白。
那就像是一个谜语,猴子一直无法破解。
“然而,”猴子又说,“皮肤也是小儿科——”
那人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猴子因为自己的课堂被打断,就气恼起来,“不是也跟你说了?皮肤也是很重要的。”
“我也不想再听皮肤了。”
“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知道关于猴子的眼神,是不是也有什么语言?”
猴子这才发现,他居然一直都在用眼睛说着关于他跟S的往事,然后全被那人看见了,并且每一句话都被他记录了下来。
猴子因此有些羞怯道:“你不是在做笔记么?”
那人一笑:“关于猴子的语言,我已经学会了一切。”
“再见,再见!”
猴子又想起了那一天,S用眼神跟他道别,他却根本不敢看她一眼。
“再见,再见!”
猴子看着那人的背景,突然闻到一股臭味,又闻到一股酸味,又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而在分别之前,他居然有过那么一会儿,想要跟着那人一起上路,因此整个身体的皮肤都涨红了起来。他因此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愧,毕竟他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而且他还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大地曾允诺他一个答案。
无尽寰宇,有那么多的生灵,又有那么多的猴子,为何我却只有一个?
于此同时,那人却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一副挤眉弄眼的促狭样子,连猴子看了都觉得讨厌。
“哎,”那人见他迟迟也不回应自己的眼神,就叹口气道,“这种语言真的很难。”
“罢了,罢了!”
那人转过身去,就再也没有回头。
黄昏时候,猴子继续前进,他能看见远处的炊烟,那人告诉他,那里就是人间。
那人还告诉他,在人间不必害怕黑夜,因为那里有无数的灯火,你看得见。
“那是一个明亮的世界。”
猴子毫无畏惧,猴子甚至还有些期待,他甚至想要奔跑起来,直到他终于到达了那个人间的边缘。
猴子却冷不防一脚踩空,好像落入了一个陷阱,一张大网又从天而降,把猴子罩在下面。
“看我抓到了什么?”一个人从旁边的一棵树上跳了下来,那么惊奇,“看呀,是一只猴子!”
“还不是普通的猴子,是个会直立行走的猴子。”又从草丛里钻出来一个。
猴子忍不住慌乱起来,他终于又想起来了,关于人类,那个人似乎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但是你一定要非常小心。”那人用嘴巴说道。
“小心什么?”猴子则用眼神提问。
“小心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