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启初，猴子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禁锢，他却并不感到陌生。

　　事实上，在跟S的一起建筑的爱巢里，猴子也曾一度感到苦闷，也曾为了那些总是粘在毛里的干草烦心。

　　除此之外，他居然可以经常吃到那种带着苦味的果子，因此又常常想起那个人。

　　只要一想起那个人，猴子的整个身体就会发出一种酸味，继而是一种臭味，继而是一种又酸又臭的腐烂的气味。

　　直到有一天，这种气味不断地壮大，人再也忍受不了啦，就决定把猴子卖掉。

　　“真是晦气呀！”人这样说道，“怎么会有这样骚气的猴子？”

　　“是呀，”另一个人也摇摇头道，“我本想把他养熟了，好做宠物的。”

　　关于宠物，猴子已经知道了，比如那只叫小翠的花猫，以及那只叫旺财的黄狗，猴子就常常羡慕他们，如果能够离开这个牢笼，那么即使成为宠物也是值得庆幸的。

　　后来，人又在他的脖子上拴了一个带锁的项圈，项圈上连着一根绳子，猴子似乎真的成了一只宠物，却又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了。他却因此经常怀念起从前缠在那棵大树上的那些青藤，以及总是缠在M腰上的那根鞭子。

　　鞭子，牛骨头做的手柄，黑白两色编织的绳子。

　　当然，最怀念的总是M的狂野和热情。

　　可是自从被卖给了这个人，猴子甚至连宠物也不是了，因为这个人竟然给他安排了一分工作。

　　工作，猴子也是知道的，比如那个叫做大牛的胖子，以及那个小鹿的瘦子，此刻正在气喘吁吁地扛着一根木头，他们那没有毛的肩膀已然被压成了红色，猴子似乎也曾羡慕过他们。

　　现在，他却不得不在白天戴着项圈卖艺，那是一种被人称为猴戏的消遣，而一到了晚上，又依旧被关进笼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猴子，”那人笑道，“跟人一样，他似乎早就习惯了直立行走。”

　　“而且，”另一个人说道，“你若买了猴子，这笼子我也一并奉送。”

　　可是，怎么会有人喜欢看猴子走路这种消遣呢？猴子却时常想起，在他跟S的巢穴里，他们经常一边沐浴着午后的日光，一边尽情地享受着彼此，直到让毫毛直竖超过三秒，那才是真正的消遣。

　　除此之外，猴子们还有无数的消遣法子，人类又怎么会没有呢？

　　反而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一只猴子的痛苦之上，还真是奇怪的消遣，真是奇怪的人类呀。

　　现在，甚至连那种苦味的果子，猴子也很难再吃到了，因此也很难再想起那个人。经常吃到的却是都是鞭子，那鞭子却再也不能使他想起M来了。

　　现在，围观的人群又在喝彩了，他们笑什么，又是为什么欢喜呢？

　　正在倒立着行走的猴子，却分明觉得那正颠倒着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这些人。

　　他们其实没有嘲笑自己的理由，甚至在大多数的时候，一只倒立的猴子恰是他们自己的影子。

　　真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嘲笑自己，并且因此感到开心呢？

　　倒立着行走的猴子，有时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是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听得懂罢了。

　　除了那个人。

　　那个和尚。

　　事实上，一开始的新鲜劲儿一过，来看猴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这个午后更是格外的少。

　　人群散后，那人有些无所事事，就把猴子拴在身旁的一株枯瘦的树干上，自己却躺在一把长椅上入梦去了。

　　他会梦见什么呢？猴子不知道，可是一想起做梦这件事，猴子就感到焦躁。

　　他最近一直在做一个可怕的梦，他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梦总是和夜晚一起来到。

　　“那猴子，”那个和尚走上前来，向他道，“你在烦恼什么？”

　　猴子已经工作了一个上午，实在有些精疲力尽了，根本不想理他，就随便地抖一下皮毛。

　　“哦，”那和尚又道，“我也有一个噩梦，也是摆脱不了。”

　　猴子一阵惊愕，因此有了一些精神，便又向和尚眨眨眼睛。

　　那和尚又道：“是呀，我不仅能听懂猴子，还能听懂很多生命，比如花啊，鸟啊，还有鱼啊，虫子啊什么的。不仅听懂他们，我还能与他们对话。”

　　猴子那么欢喜，整个脸都涨红啦，却又强忍着向和尚发出嘶嘶的叫声。

　　和尚便也嘶嘶地叫了起来。

　　猴子便不再忍耐了，而是在地上蹦跳，同时大笑起来。

　　这样一来，他们不仅可以交流，甚而还可以用猴子的语言交流，那就不必再继续试探了，猴子一瞬间就把自己的心交了出去。

　　“你呀，”猴子问道，“怎么会懂那么多的外语？”

　　“什么叫做‘外语’？”

　　“哦，”猴子连忙解释道，“是那个人说的。他把自己之外的语言都称作外语，认为这样提起时会很方便。”

　　“那倒是挺方便的。”和尚点点头道，“这样说来，那人一定是个很聪明的人吧？”

　　“聪明人吗？他才不是。”猴子连忙摆摆手道，“你不知道，我用一整个下午教他猴子的语言，可是到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却又听不懂我的话了。”

　　“你说了什么话？”

　　猴子鼻子一酸，身上随之散发出一股酸味。

　　和尚随之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了。”

　　猴子又道：“即使如此，他居然想要跟你学会一样多的外语，这还是聪明人么？他还要跟万物沟通，跟众生对话，这难道不是愚蠢么？”

　　说到这里，猴子看一眼和尚，却看到和尚一脸的伤感，不禁有些茫然。

　　“你怎么了？”猴子问道。

　　“是啊，便是万物皆能懂我，又能如何呢？”和尚惨然地一笑，“他们却见不到我所见的，也就不会相信我，便是相信我的，却又不愿意追随我，信仰我。”

　　“所以说，他不是聪明人哩。”

　　“他往哪里去了？”

　　“往南边去了。”猴子伸出一只爪子指着北方说道。

　　和尚问：“你怎么知道是南边的？”

　　“那时天凉，我见天上有一队候鸟跟他去了同一个方向，因此知道。”

　　“原来是南方。”和尚遂露出了神往的神色。

　　身上随之又发出来一股臭味，猴子忍不住有些难过，因此向和尚道：“怎么，你也离开我了么？”

　　“其实，我是来救你的。”和尚道。

　　猴子才又欢喜起来，就在原地跳跳，同时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飞快地抖动起来。

　　和尚道：“当然，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猴子就不再蹦跳，同时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耷拉下来。

　　“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和尚伸出一根指头说道，“答对了，我才能救你。”

　　“若是答错了呢？”猴子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若答错了，”那和尚突然诡异地一笑，“就谁也救不了你啦。”

　　“那是什么意思？”猴子追问道。

　　“我只能帮你解开绳子，笼子却要你自己打开。”

　　“我现在又不在笼子里。”猴子欢喜道。

　　“你看不见，”和尚又道，“你还有一个更大的笼子哩。”

　　“在哪？”

　　和尚便指指天，又指指地，又指指猴子，又指指自己。

　　“怎么？”猴子诧异道，“连你也是我的笼子么？”

　　“不是我，是佛！”

　　和尚忍不住，居然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