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如梭,擦过天顶一轮明月。
大地上云影奔走,擦过两个头颅,领头的是个和尚,跟着的是个猴子。
和尚的光头在月下反光,恰如打在前头的一盏灯,一时照亮了两个的道路。
自那日得救后,猴子便一直跟着和尚,也不知走了多久。
只记得日升日落,又是月落月升,大地上时光暗换,而今连季节也不同了。
猴子看看自己,身上的白布直裰还是和尚给的【1】,虽然已经旧了,可是那么暖。并且,随着毫毛的不断复生,他的皮毛又渐渐变得光滑油亮了,因此也有了滑腻的触感,而不再是摸起来毛毛糙糙的了。
凉风习习,吹动了和尚的衣襟。
猴子又向四野望去,却依然不见树林。没有树,猴子还是不能完全的安心,那怕陪伴自己的是那个人。
也不见任何的人烟,只偶尔自和尚脚下的草丛里蹦出来几只兔子,远处还零星地散落着一些闪着绿色眼光的野兽,看起来像是狐狸。
这是一片月光下的草地。
草,那么绿,还有那么多颜色鲜艳的花儿,它们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你的心。
自那日得救之后,猴子的心便一直被欢喜占据,那欢喜甚而不断地累积起来,直到常常溢出他的心。
因此,猴子其实并不在乎任何事,甚至包括和尚教给他的方向,或者和尚教给他的语言,甚至不在乎他自己。他只是单纯地期待着,幻象着这样的陪伴可以一直继续,而分离的时刻永远也不会到了。
“你知道么?”这时,和尚终于停下脚步,仰着脸看天上,“月亮上住着仙人。”
“我也这样想过。”猴子说。
和尚就在草地上坐下,猴子连忙走上前来,也挨着他坐了,也仰着脸看月亮。
“你知道么?当你看着月亮的时候,仙人也在看你。”
“我却不知道这个。”
“看呀,无尽寰宇,有那么多的生灵,也有那么多的人,怎么我却只有一个?”
“我也常常这样想着。”
“这样想着的时候,你一定要看看月亮。”
和尚随之又躺下身子,把一双手在脑后枕着,一脸陶醉的神色望着月亮。
“你知道么?不同的姿势决定你看到了什么。若你俯视,你将看到沉重,若你仰视,你将看到轻盈。轻盈就是你的本相。”
“那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的就是你的本相。”
“那又是什么意思?”
猴子也跟和尚一样躺着,可他根本没有看到轻盈,也不明白什么又是本相。
和尚又道:“因此当你感到沉重的时候,你一定要看看月亮,而不是低着头,一个人在大地上游荡。”
“树林也不行么?”
“我宁愿你坐在草地上,也不要靠近那片丛林,因为丛林使人混乱,丛林使人思想。”
“思想又是什么东西?”
“思想就是丛林。”
和尚又说:“有看着月亮,你才能够放弃思想,因为思想使人沉重,当你不想沉重的时候,你能做的还有思念。”
“又是思念什么?”猴子好像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因此有些惊慌。
“然而,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你千万不要看着大地,不要在大地上寻找她的足迹,更不要在人群里追寻她的影子。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你应该看看星星,看看月亮。”
猴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和尚又说:“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你应该看看夜空,在闪耀的群星之中,她必是最璀璨的一颗,在月亮上面,你也能看见她的笑容。”
“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和尚又说:“相信她,追随她,你将获得向上的力量,你将变得轻盈。”
“我也不能向上。”
猴子突然又想起了M,想起自己的本性是下流。
和尚又说:“思念首先使你虚弱,使你不能思想,思念又把你掏空,使你不再虚弱,因此思念给你向上的力量,思念使你轻盈。”
“可我却感觉那么沉重。”
和尚又说:“可是啊,我却一直徘徊在大地上。”
“甚至连你也无法轻盈么?”
“那猴子,”和尚突然侧过脸来,泪水随之滑落在草地上,笑道,“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猴子笑一笑,终于也落下泪来。
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耳边一声马鸣,和尚循声望去,只月光河边,正远远地驰来一匹骏马。
“你看,我的马来了,我找它很久啦。”
那却不像是真的马,倒像是一幅画,只是笔触在不断地加深,远看时浅淡,靠近时又变得鲜明了。
除了笔触,不断变换的还有颜色,初时还是淡淡的发白的颜色,继而被月光染成淡淡的金色,走上前时,已然是赤红的颜色了。
“你呀,”和尚亲昵地抱住那马的脖子,欢喜不已道,“终于找到我啦。”
猴子道:“这样说来,原来走失的不是马,而是你。”
和尚赞叹道:“你倒聪明。”
然而,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还记得我教你的方法吗?”和尚一边安抚着怀里的骏马,一边问猴子,“人只要不是无处可去,就总会找到方向。”
“都记得了。”
“那你便一直向西,到了那西极之地,你总是能够见到他的。”
“可他是个生人,你却还熟些。”猴子此时还不放弃,因此又恳求道,“还是你教我吧!”
和尚遂叹息道:“我看到的你看不见,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我又怎么教的了你呢?”
“虽是看不见,我总是相信你的。”猴子却坚定道。
“便相信了,也无所得,反而还会更加苦恼。”和尚苦笑道,“可是跟着那个人,你只要相信了,就得了。”
想起那个人,猴子却不置可否,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
“名字么?你总会知道的,但是并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么?”
“便是他是谁。”和尚遂正色道,“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说得就是他了。”
“可是,怎么会有人无所从来呢?”猴子蹙眉道,“莫非他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不知道,”和尚不禁失笑,“因为无所从来,在处便是家乡,也就无所谓石头,也就不会梦见大树。因为无所去处,在处便是极乐,也就不必再去追逐。”
“那样就是极乐么?”
“我认为是的。”
“可是,”猴子却这样问道,“既然是极乐,你为何却不要呢?”
和尚一时哑然。
然而,总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那之后,猴子一直向西方行去,只是比以往更加小心了。
他不仅在荒野里行走,那时的猴子已然跟和尚学会了很多语言,自然也包括人类的,也就常常扮成人类的样子穿街过市,也终于不再畏惧人世了。
独自走在世间,他只是常常会觉得寂寞罢了,特别是想起和尚的时候。
只是想起和尚的时候,他却再也不会让自己发出酸味或者臭味了,更别说发出又酸又臭的腐烂的气味。
在人世间行走,他像人的地方越来越多,原来猴子的部分就越来越少。
又常常想起跟和尚分别的时候,他分明是问过和尚的姓名的,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或者和尚根本就没有告诉过他,猴子问他的时候,和尚只是诡异地笑了笑罢了。
“再见了,再见了。”
他跟和尚告别时,又闻到了一股酸味,那却分明不是来自于他的身上。
“不好意思呀!”和尚连忙尴尬的笑笑。
跟猴子一起行走,他原来人的部分越来越少,像猴子的地方却越来越多了。
只要一想起和尚,猴子就看看天上,如果还有月亮,猴子就躺在地上。
就这样一路向西,直到有一天,猴子再也走不动了,原来思念已经把他掏空,他不仅没有了力量,甚至连重量也没有了。
猴子已经老了。
眼前一条长岭,岭上荆棘丫杈,针刺密布,又多些藤蔓树木,挡住了西去的道路。
猴子疲惫地想到,这里一定就是西极之地了吧?若不是,这路又怎么走呢?
正想着,忽闻得岭上有人言语,猴子侧耳倾听,原来是歌唱之声。
你听他唱的什么?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
这里一定就是西极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