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很寂静，静的能清晰听见草野丛中，虫儿低鸣。

　　一辆低矮的银灰色轿车趴在路边，车主人可能在休息，零星的红色火光隔着玻璃忽明忽暗。

　　这辆车的后座很宽敞，或是说，车主人有意让后座变得宽敞。

　　因为那里正趴着一只很大的生物，一只剃了毛的鸵鸟，它在后座上缩成一团，像是在打鼾。

　　透过后视镜，老陈能看见那稳定起伏的粉红色身体，当年它明明还是那么小的一只，被陈浩抱着站在雨里，像是随时都会夭折。

　　陈浩很爱它啊。

　　自己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儿子是那样喜爱这只鸵鸟，他却把它送给了卫生局的公务员。

　　大概自己，确实不能算作一个好父亲吧？

　　不，自己果然不是什么好父亲才对吧。

　　他吸着烟，火星又渐渐明亮起来。

　　那天夜里，他特意嘱咐司机明天晚点去接陈浩，他不知道“鸵鸟不见了”这种消息能瞒多久，但晚些告诉他……能晚些就尽量晚些吧。

　　他很清楚儿子又多喜欢那只鸵鸟。

　　他也清楚自己做了件何等过分的事情。

　　他亲手把嘟嘟扭送给卫生局的人，那家伙在鸵鸟身上闻了闻，哈哈大笑说好家伙，不愧是陈总，这鸵鸟平时洗澡都用的上等货啊。

　　他说是啊，这些畜生我们都好好的伺候着呢！

　　此言一出，自己当时居然连一点愧疚的感觉都没有。

　　老陈放低靠背，缓慢地，用力的揉动面部肌肉。

　　鸵鸟的事情瞒了三天。

　　第一天还可以靠陈妻把他哄去睡觉，第二天在下雨，不许他出门，第三天呢？

　　淅淅沥沥的阵雨在下午初晴，傍晚的夜空清澈明朗，满天繁星。

　　连老陈都不禁想要感叹“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儿子呢？

　　他自嘲的笑了笑，准备去往儿子的房间，去告诉他，嘟嘟被卫生局的人抓走了。他当然不会把自己也扯进去，身为一个父亲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

　　久经沙场的老板怎么会应付不了一个小孩呢？他尽量摆出一副淡淡忧伤，还有几分释怀的表情，推开了儿子的房门。

　　窗子开着，窗帘在摇动，窗外是点点繁星。

　　他连忙跑到窗边，发现一个登山所被固定在窗框上，半指粗的黑色绳索垂到楼下，他惊讶的想叫，但身后传来“咣当”一声，他的脸色转向微红，又转向微青。

　　红色是因为他很恼火，陈浩居然这样自己跑出去。

　　青色是因为他很害怕，这名游走商界多年的老油条不怕威胁，不怕敲杠，却真的怕了自己的儿子。陈浩踢开房门，一声不吭的站在门口，用一双愤恨的目光紧锁自己，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垂下来，脸上带着薄薄的黄泥，看起来是钻了溪边的丛林。

　　“骗子。”他用平静的声音讲。

　　老陈一边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一边靠近陈浩，他知道这种时候应该给他一个最坚强的，来自父亲的拥抱，他已经把自己的大手五指微张，他已经准备好把自己的儿子拥进怀里。

　　“骗子。”陈浩后退一步，这次他已经带着微微颤音。

　　“你骗人！”不等父亲说些什么，陈浩的眼角滚下泪水，他涨红了小脸，胸脯剧烈起伏，上牙齿扣着下嘴唇，他用带着泥水的小手揉着脸，用手背擦过眼角，他原本打算忍住，但他真的，真的，真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嘟嘟走了啊。

　　嘟嘟被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这个对自己至亲的男人，亲手夺走了啊！

　　他的嗓子不听使唤，自己发出了哽咽的声音，他频频后退，最后甚至奔跑起来，忍不住失声痛哭，忍不住暗自发誓。

　　我会找到你的，嘟嘟，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父亲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但他已经不在乎了，那个男人快步追出来，但自己已经一转身躲进了屋后的草丛。

　　他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嗓子，那个位置大概是嗓子吧？像是顺着口腔摸到最深处，有些发涩又带着辣味的东西正卡在里面，让人忍不住想要发出痛苦的声音。

　　泥土的腥味顺着鼻孔钻进来，男人的脚步从自己的眼前经过，他高喊自己的名字，一开始是试探，后来带着怒火。

　　他顺着男人无法发现的小路前行，每一步都带着坚韧和坚定。

　　妈妈说嘟嘟走丢了。

　　妈妈也说过，走丢的孩子要有人接才能回家，如果遇见警察叔叔，就要先找警察。

　　可嘟嘟不认识警察。

　　所以。

　　必须要有人来接它回家。

　　陈浩深吸一口气，咬紧那口小牙。

　　“嘟嘟，你等着。”他使劲的咽下唾沫，用力擦干自己的面颊。

　　“我来……接你回家！”

　　孩子迈着坚定的步伐，从那一霎开始，风静了，草止了，花香了，天上的星星似乎都变得更近了。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忍不住，甚至撒腿跑了起来！

　　老陈摇下车窗。

　　平时总有人帮他备着烟灰缸，可今天，只剩他自己了。把烟灰弹到车窗外似乎不太道德，但他想了想，似乎大多数司机都这么干，自己这算是初犯，应该没啥。

　　他用手指夹着烟卷在车窗外面敲了敲，看着火星被抖落，在空中殆尽熄灭。

　　他又回忆起了那个夜晚，月色清晰，众星明亮的夜晚。

　　他慌张的跑向自己的车旁，却想起来车钥匙在司机那里。

　　顾不上自己是否体面，顾不上那身西装是否灵活，他冲上马路，随便拦下一辆正在行驶的车。

　　那司机探出头来，刚要叫骂，老陈把一叠钞票拍在车窗上。

　　那女司机傻了。

　　爽朗的夜晚，帅气的中年男人，他面色通红，喘着粗气，一身名材质名贵的纯白西装带着泥点，盯着自己的车里，目光炯炯。

　　而且还有钱。

　　“带我去医院。”老陈用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按在车窗上，腔调却有些哀求。

　　一路上有多忐忑已经记不得了，那女人一路上说了多少话也记不得了。

　　守在手术室外面的肇事司机急得团团转，他没发现忽然蹿出草丛的孩子，更来不及刹车。

　　那是陈总人生里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最漫长。

　　长的看不到尽头。

　　没有一丝光芒。

　　不，这无尽的黑暗里还有一丝红光。

　　“手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