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影子傀儡 举目皆敌(完)
作者:处刑的小说      更新:2019-05-14

  吕湘英凝视着严黄,一时也无法判断他说的是对是错。他觉得对方怀有戒备和敌意是正常的,但严黄也太过危言耸听。他自信只要能和对方说上话,他就能用言语与真诚化干戈为玉帛。他回头环视众人,意在看看有谁是和严黄持反对意见的,不想梅若虎却凑到自己身旁说:“船长,俺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咧。”

  吕湘英被他这么一说,方才的自信有些动摇了,但心中仍有疑问,于是问严黄:“你怎么判断在旅馆里的就是那使狙击枪的人?”

  梅若虎沉思了片刻,“是啊!”旋即冲严黄问,“你是咋判断咧?”潘德念将他拉了回来,“你少打岔好不好?”梅若虎哪里服气,“俺急呀!”

  “别吵了!”严黄拍打着地面以示提醒,“都听我说。”然后指着那株杉树,“刚来的时候,我摸过树上的弹孔和地上的弹壳,还热的,证明那狙击手还没走远。不久后,傀儡就来把旅馆围了,然后蝙蝠跑出来搅局,旅馆里就有人往楼下丢玻璃去吸引蝙蝠。一个是没走远的狙击手,一个是在旅馆里丢玻璃的人,我只能判断这两个是同一个人。”

  “你就不让使狙击枪的人已经走了,旅馆里的是另有其人吗?”梅若虎也提出他认为合理的可能性。

  “就算是另有其人,”严黄觉得和他辩论实在有损智商,“现在也不是跑出去向他示好的时机。万一他真的就是那个狙击手,你就再没机会跑回来反省自己的天真。”

  “哪怕他真的就是那个狙击手,我看他对我们也未必有那么大敌意。”吕湘英对严黄说,“按你的推断,那狙击手应该在我们来到这儿之前,就已经在那旅馆里了。他要是想对我们开枪,早在我们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开了,没必要等到现在。”

  严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我是在跟一个小屁孩商量事情呢?是不是所有像你这样高学历的人都读书读坏了脑子?那会儿他知道我们不知道他在里面,而他又刚与别人火拼完,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只对我们观察,没对我们开枪。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我们知道他在里面,游戏规则就变了。虽然我们自知对他没有恶意,但他一定不会这么想,否则他活不到现在。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正当他们争辩间,旅馆方向隐隐传来了声音。“救命啊……”声音凄厉且悲怆,在雨声中穿透而来,如鬼如魅,却颇为耳熟。“救我……”严吕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脱口说道:“千叶忠信!”与此同时,旅馆传来数声短促的步枪声响,换来了千叶忠信的一声惨叫。

  “不!”吕湘英突然高声大吼,双手举高从废车旁走了出来,“不要杀他!我求你留他活口!”严黄连忙去拉他,他却死活不愿再躲回车旁。争执间,严黄背后的自动步枪暴露了出来,旅馆顿时又是一声枪响,然而这一枪却比之前的步枪声岂止响了十倍!

  “狙击”两字在严黄脑海中一闪而过,眼皮尚未眨下,背后的自动步枪已被挨边擦过并且高速旋转的子弹扭断,冲力更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你竟然替这畜牲求情?”旅馆传来了一阵底气充沛的老者嗓音,“你怎么不替自己想一个让我不杀你的理由?”

  严黄看着顿成铁渣的自动步枪,差点儿吓得尿裤子。狙击枪的火力远超出他的想象,他清楚感觉到,子弹只是挨边擦过,便足以将自己的自动步枪像拧麻花一样拧断,单凭这火力,要打穿废车将人射杀实在易如反掌,想是他经历了之前的火拼,弹药不足才投鼠忌器。而且这老家伙的枪法也着实准得可怕,近两百米开外竟能破坏自己后背上的枪而不伤及自己……不对!他一定是想连人带枪一起打,只是自己侥幸逃过一劫。他越想越心惊,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勇气也没了。

  吕湘英见严黄安然无恙,只是枪废了,而且对方还跟自己说话,想是不会下杀手,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只见他举着双手,蹒跚走到废车与旅馆之间的空地,从腰间抽出军刀放在地上。“老先生想必就是梁叔是吧?我想您应该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他一面说一面掀高衣服原地转了一圈,以示自己没带任何武器,“我要留他活口,只是为了问他些事。我们是十年前参加行星际旅行的宇航员,刚回来没几天,很多事情还不明不白的。所以想请您暂留他活口,允许我问他些情况。如果您不想看见我们,我们可以把他带走。”

  “把眼镜摘下!”对方并未正面回应他的请求。吕湘英只好照做,“老先生您放心,我们真的是普通人。”对方又说:“躲在车后的人,统统摘掉眼镜,举高双手出来!”车后梅潘汤三人互望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远处吕湘英却招呼他们说:“你们都出来吧,老先生只想验证一下我们的诚意。”

  杨处寒忙冲三人摇头,“不……不要出……出去。”梅若虎见吕湘英在外面那么久,想着要出事应该早出了,心中渐又踏实,于是拍了拍杨处寒肩膀,“船长都那样说了,不会有事的。”说着,便摘下眼镜,举高双手,从车后走了出来,“别开枪!我们真的是普通人。”汤兰见状,心想对方高居临下,既占领制高优势,手上又有狙击以逸待劳,也不必耍什么诡计,随即也摘了眼镜,朝潘德念点了点头,紧随梅若虎身后走了出去。

  潘德念本来举棋不定,但见梅汤二人都走了出去,也就摘下眼镜,随二人而行。临动身时,杨处寒忽地拉住他,急得他说话更为结巴,“不……不……不……”潘德念却轻轻挣脱,“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跟他们僵持,而且时间越久,人家对我们越不信任。”说完,亦走到吕湘英身旁站着。

  “还有两个!”老者又说,“他们想耍什么花招?”吕湘英回头叫道:“老严,你们也出来吧!”见他们没有动静,又再三催促。

  “好了!”老者说,“你们六人,能有四人敢走出来,已足够有诚意了。但你们真的是普通人吗?”梅若虎朗声应答:“真金不怕火炼!”老者说:“那可得验一下。你们从地上找两根树枝当筷子,随便夹些什么让我看看!”吕湘英眼前一亮,心想难道还有这种验法?随即吩咐众人拨草寻枝,不过半晌,四人手上便多了双奇形怪状的“筷子”,还夹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错!你们果然是普通人。”老者笑着说。“这就能验出来?”梅若虎有点喜出望外,“那还签啥名字?真废事儿……嘣!”他话没说完,枪声竟毫无征兆地响起,瞬间震彻四方!

  众人猛的吓一大跳,本能地缩起身子,以为傀儡卷土重来,下意识往怪物驱车离去的方向望去,却不见半个人影。吕湘英蓦然意识到,这又是梁叔开的枪,忽感脸上有些温热湿滑,抹下一看,竟然是血,倏一回头,已见梅若虎横卧在地,脑袋已被轰得稀烂!

  “老梅!”吕湘英明知纵然喊得再大声,梅若虎也不可能活过来,可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你这婊子养的!”他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发足往旅馆奔去。汤兰和潘德念知道上当,连忙将他拉住匍匐在地。旅馆也传来了梁叔的怒吼:“你还愣着干嘛?快打!”也不知对方是犹豫了还是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旅馆才“突突突”响起自动步枪的声音,随即“嗖嗖嗖”一连串子弹划过,把吕湘英等人身周打得草屑飞扬。

  这时,身后亦响起手枪枪声。杨处寒提着一扇车门冲了这来掩护,并适时以手枪还击。他冲到吕湘英跟前,“快……快走!”他一面举起车门抵挡来势凶凶的子弹,一面扶起吕湘英,并汤潘二人往后退去。严黄也提着另一扇车门掩护过来,大叫:“他的狙击没子弹了,我们赶快走!”

  车门“当当”作响,吕湘英听着尤其刺耳。他不停在想,对方为什么要下杀手?他实在找不出半个理由来解释对方的动机。他透过车门间的缝隙,死死盯着旅馆某扇黑窗户中冒出的火光,直到退出对方的射程,他的目光亦不曾离开半寸。

  枪声一直响个不停,回荡在清冷的月色下,朦胧的细雨中。直到吕湘英等人成功逃脱,枪声才戛然而止,仅剩下回音散落在远处,转眼又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掩盖。过了良久,旅馆才走出二人,正是梁叔和阿昆。他们一步一营地走出旅馆,像是害怕遭到什么伏击,在确认四周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千叶忠信后,才缓缓放下戒备。

  阿昆想一枪崩了千叶忠信,却让梁叔拦下。“别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浪费子弹。”梁叔说,“就让他在痛苦中死去,这是对他最好的惩罚。”阿昆收起枪,愤恨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瞥眼间看见他身旁的“相机”,便上前一脚跺烂,免得他戴上将意识传到别人身上。

  二人随后来到梅若虎的遗体旁。他们在梅若虎身上搜了一遍,却只搜到半瓶清水。“聊胜于无。”梁叔将清水放进裤兜里,朝阿昆说,“我们得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说完,便往旅馆折回。行至半途,他发现阿昆并没有跟在自己身边,回头一看,却见他仍直愣愣地站在梅若虎跟前。“昆!”梁叔催促着,“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梁叔。”阿昆缓缓转过脸来看着他,目光和语气都说不出的凄楚,“筷子真的能鉴定谁是普通人吗?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也是情急之下瞎蒙的。”梁叔睃了一眼梅若虎的尸体,“鬼鸦只有三根指头。我想就算他们能霸占别人的身体,神经也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如果你猜对了……”阿昆愣着眼,半天才说,“我们不就是杀了无辜的人吗?”

  “无辜?”梁叔信步走到他跟前,一手揪住他的衣领,连拉带撞地推他离去,“现在这世界谁不无辜?快点走!要是鬼鸦回来了,你我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赔。”

  “可是,”阿昆似乎不愿就此离去,又走到梅若虎身旁,“他要真是普通人,我们岂不杀错了人?”梁叔“啐”的吐了一口唾沫,“哪来什么对对错错?就算他是普通人又怎样?这些年咱们还杀得少吗?”

  “不!”阿昆斩钉截铁地说,“我之前杀的全都是鬼鸦,我杀他们是天经地义的!”

  梁叔两手一摊,“那不就行了?你把他也看成是鬼鸦不就完事了?”

  阿昆摇了摇头,“这次不一样。雪谣刚才也不会用筷子,当时我就看出她有多焦急。结果她真的被窃脑了。梁叔,我想你是蒙对了。”他又垂头看着梅若虎,“他们可能真的是普通人。”

  “就算是普通人又怎样?”梁叔生气了,“你觉得我们有必要站在这里去讨论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吗?”

  “怎能是无关痛痒?”阿昆反驳道,“这些年你看我们遇过几个普通人?都快死绝了,我们怎能还杀?”

  梁叔越发恼怒,“我们没遇过?就前几天,咱们还在虹口那边杀了五个。”

  “那些都是鬼鸦!”

  “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鬼鸦?”

  “因为……”阿昆想了想,“因为他们看着就像。”

  “看着像?”梁叔摇头苦笑,指着梅若虎,“那你看看他,他像吗?”

  阿昆皱着眉头,“他本来看着也像,但他真的用筷子夹起了东西。”梁叔更是无奈,“都说了那是我瞎蒙的。”

  “可你蒙中了雪谣,”阿昆一脸认真地看着梁叔,“她真的不会拿筷子!”

  “呵!”梁叔报以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其实他是不是普通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不信。你信的话,他就算是鬼鸦,你也只看作是普通人。那我就当这大块头是普通人好了。可你别忘了,这些所谓的普通人都对我们做过什么!你一家人来上海旅游,现在怎么就只剩下你们两口子了?你遇害的家人当中,除了你小姨子,哪个不是死在普通人手上?”梁叔越发激动,一张胖脸憋得通红。但他马上想起自己的后脑上纹的那首七律,又强行把情绪压了下去。

  “他们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吗?”他接着说,“特别是你弟鲍家仲……”说到这里,他顿然止口,似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我没有忘!”说到弟弟,阿昆的情绪失控了,“我十辈子也忘不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泪珠子一颗紧接一颗,滑过他满是尘土的脸颊。他指着自己的嘴巴,像指责着某个罪大恶极的人,“他的肉的味道,至今……至今还在我的嘴里。我恨不得把自己吃掉!”他悲伤得连身子也站不直,“是我窝囊!是我怕死!那天我就该死,在他们逼我吃的时候,我就该一死了之!”

  梁叔也不忍再去刺激他,于是走到他身旁,把他扶起。“过去的就算了吧。你还有妻子,还有快出生的孩子,日子还要过。”

  “不!”阿昆说,“这么泯灭人性的事,普通人是做不出来的。他们一定是鬼鸦。没错!就是鬼鸦害死了他们!”

  梁叔见他仍执迷不悟,不禁又气上心头。“鲍家昆,我总算明白你是怎么想了。你一家明明是给坏人害死的,你就把仇恨转嫁到鬼鸦身上;你杀的人当中,明明有着许多普通人,你又自欺欺人说那都是鬼鸦。如果不是这样,你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去杀人,去反抗。是不是这样?”

  “是!”阿昆抹着眼泪,却依然泪如泉涌。他戳着自己胸口说:“你就当我自欺欺人好了,最起码我心安理得,而且你也无法证明被我杀的人当中有普通人。”

  “不用证明。”梁叔说,“我跟鬼鸦周旋了这么多年,我光看他的眼神就能感觉到他到底是什么?以鬼鸦的性格,他们是绝对假装不了那种坏人风格。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里只有浓浓的仇恨,而普通人却有侮辱、戏谑、狡诈、残忍,甚至喜欢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阿昆苦笑着说:“这就是你老人家独有的直觉吗?”

  “这他妈不是直觉,这是我从苟且偷生的日子里学到的经验!”梁叔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而且,对方是否鬼鸦和我是否要杀他根本没有半点关系。我跟你恰恰相反,我每杀一个人,都会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如果我没有勇气去杀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就会反过来杀我,就更别说什么鬼鸦!反正一句话说穿了,能把命留到现在的,没有一个是好人,包括你和我!”

  “那小霖呢?”阿昆厉声质问,“他也活到现在,难道他也不是好人吗?”

  梁叔气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我警告你,别拿小霖说事!”阿昆固然不服,“我没有拿小霖说事,我只是在拿你荒谬的逻辑说事!”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着,千叶忠信笑出了一口鲜血。

  “好!”梁叔愤然把狙击枪掷在地上,“你要跟我讲逻辑,我就跟你讲逻辑!小霖,他之所以还能做个天真的孩子,是因为我已经替他把坏事干尽了!如果我干的坏事能让他以后再不用步我们的后尘,我能干上比现在坏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想想这些年你经历过的事,你难道还没发现眼下这世界的规则吗?现在每一个人生存权,都是从别人手上抢来的。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死在我手上的人是普通人还是鬼鸦,因为我敢保证他们总有一天会来抢我们的生存权。可你也别以为我怕死,我反而早就不想活了,我唯一怕的就是我死了之后,小霖会失去依靠!我能为我的孙子做到这份上,你呢?你能为你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做些什么?”

  阿昆沉默了,再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只能耸拉着脑袋,默默地流着眼泪,心中所思所想,都是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他极其矛盾,一方面是多年来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生活,让他不得不认同梁叔的话;而另一方面,秉性善良、与世无争的他却仍然相信世上还有好人。梁叔说他自欺欺人一点儿也不错,但若不是自欺欺人,他哪能活到现在?

  这时,一声“爷爷”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梁叔回头一看,见曼君正牵着小霖站在旅馆门口望着自己。他对阿昆说:“我们这辈子也别想再当好人了。你看看他们吧,我们要是当好人,他们可就得当死人。”说完,便拾回狙击枪,朝小霖方向走去。没走多远,他又顿住了脚步。

  “如果你真觉得于心有愧,就让它愧疚下去吧。那至少会让你觉得自己还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