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影子傀儡 忠诚的园丁(完)
作者:处刑的小说      更新:2019-05-14

  纳查瓦两眼的光芒顿时暗淡了下来。他有种在这个人面前什么也无法隐瞒的感觉,所以他决定不再绕圈了。“这么说来,你来这里等我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我去做那件事了?”

  “不是阻止,是劝止。”邓冠勋说。

  “为什么?”

  “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邓冠勋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后脑,“我感觉窃脑的行为做得越多,我们会越迷失自我。”

  “你是知道我要做什么的,”纳查瓦说,“也就该明白我这样做的重要性。可你却要‘劝止’我,而且就凭一句‘你感觉’……你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你为什么早不劝止晚不劝止,非要现在来劝止呢?冠勋啊冠勋,我知道你们疾游氏族都跟我弟亲近,可也别太不把我这巢监放在眼里了。”

  “我就知道你会怀疑我是在帮助哈葛托。”

  “难道不是吗?”纳查瓦两眼红光逐渐锋芒,“虽然我扮演人类的时间没你长,资格也没你老,可这并不代表在窃脑这件事上,你就会比我更清楚。你绕了那么大的圈子,编了那么多的理由,无非就是想让我打消念头,再不济还能拖延一下时间,好让我弟醒来阻止我。但这恐怕都得让你失望了。这事我已经决定了,而我弟只要没有我的授权,谁也不敢把他唤醒。”

  “大人,我可是跟你一块坐在主席酋长的右边的。”邓冠勋其实是说大家都是右翼的。

  “那不能代表什么。”纳查瓦说,“坐左边还是右边,还不是挪下屁股的事。”

  邓冠勋轻叹一声鼻息,“如果大人认为我在这件事上立场不明朗,那我只能避嫌了。”

  “明智。”纳查瓦发出了海婴独有的笑声,“这才符合你的作风。”

  邓冠勋点了点头,“看来我浪费了大人不少时间,就先告辞了。”说着,就要离开。纳查瓦连忙横起尾巴,拦住他的去路。“有时候我会想,你这狡猾劲是向来就有,还是从这人类身上学来的。”

  “哦,对!”邓冠勋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大人还有事找我。请说吧。”

  纳查瓦又“笑”了,中控厅里回荡着“嗡嗡”作响的声音,“冠勋那,你不说我还真以为你要蒙过去呢。”

  “大人,就算我说了,你还不照样以为我要蒙过去吗?”听着邓冠勋的话,纳查瓦竟一时间无言以对。邓冠勋继续说:“大人,咱们这关系就别演戏了。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可能比你还要清楚。”

  “好吧,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纳查瓦一面说一面转过尾巴,用尾端点了一下门旁的反锁键,“我听说,宗氏派在上海某个地方储存了一批木马仪。你有这方面的情报吗?”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邓冠勋竟然怔住了。尽管他脸上仍是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这一下发怔却是显而易见。因为他连眼珠子都不动了,只盯着会议桌上的某处,仿佛灵魂出窃了一样。

  “怎么了?冠勋。”纳查瓦知道他在思考,所以故意说些话来打断他。

  邓冠勋这才抬起眼皮看着他,“我能提个问题吗?”

  “问吧。”

  “不知大人的情报是从何而来的?”

  纳查瓦深呼吸了一口气,颊毛随即紧贴着脖子。这说明他在犹豫,是否该告诉对方。

  尽管扮演邓冠勋的塔戛与纳查瓦一样同属派内的右翼,但这只能代表他们目前的政治意识形态相近,而且仅仅是表面上的。从他们的交谈方式可知,其实他们并不信任彼此。纳查瓦基于某些原因,甚至将塔戛列为派内最不能信任的海婴之一——

  首先,是因为纳查瓦对疾游氏族向来没有好感。

  与对外界宣扬“立宪派如何如何团结”的政治宣传不太一样,立宪派内部除了左右两翼的较量之外,成员氏族之间还存在着各个领域的竞争、分歧和勾心斗角。其中,又以最大的两个氏族——听涛和疾游——的竞争最为白热化,派内亦由此多出了许多“亲涛派”和“亲游派”。为了平衡各氏族的利益和减少摩擦,立宪派在最近一次修纂派内最高法典《联婴宪章》时,还专门就成员氏族的权利和义务作了极其详细的规定。然而,不同氏族之间的信任障碍却并未因此而消除,反而有增无减。

  另一方面,如今在上海不论是立宪派还是宗氏派,几乎无婴不知疾游氏族大多与哈葛托亲近。这在纳查瓦看来,疾游氏族可谓整体左倾。虽然塔戛在左右两翼角逐一事上表现出足够的右翼倾向,但谁也不敢保证,在一些关乎到他本族的利害关头上,他会如何选择立场。

  其次,就是因为塔戛掌管着眼线众多,名义上隶属立宪派,实际上独立自营的情报组织——隔墙耳。

  据说,他是一名在人类清算战之前就已经上岸扮演人类的海婴——俗称战前者,与之相对应的是战后者——他的首个人类身份,就是一直沿用至今的邓冠勋。姑且先不论像纳查瓦这样的战后者普遍对战前者多少有些敬畏之心,就说邓冠勋这个人类,早在被塔戛窃脑之前,就是一名在人类政府情报部门负责边防工作的高级情报人员,管理着一个架构完整的情报网络。这个人类心细如尘,沉着冷静,行事低调,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情报工作而生。由于有着这样的背景,邓冠勋很早就被立宪派盯上,并指名道姓必须将其纳入麾下。

  无独有偶,塔戛的性情与他颇为相似。更重要的是,塔戛在上岸前,曾是一名负责监视沿海人类活动的情报官。种种条件的吻合,促使塔戛成为扮演邓冠勋的最佳人选。而塔戛也不负众望,将邓冠勋一角演得惟妙惟肖,并借助其职务之便,另外组建起为海婴服务的情报组织——也就是如今的隔墙耳。随着海婴在陆上活动越趋频繁,再加上塔戛苦心经营,隔墙耳如今能渗透的领域就连立宪派主席酋长都不知深浅。所以,但凡认识塔戛的海婴,普遍都对他有着这样的评价:没有塔戛不能欺骗的人,也没有能欺骗塔戛的人。

  最后,也是纳查瓦无时无刻警惕着他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在一开始,立宪派并未能如愿地将邓冠勋纳入其麾下。因为扮演他的塔戛,曾是一名冰岩酋长的崇拜者,也极力反对过立宪派的主张。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这名冰岩酋长的崇拜者,在人类清算战后的第二年,竟率部向立宪派投诚。

  关于塔戛的投诚,立宪派内有着许多猜测,可谓众说纷纭。但总体不离三种说法:一是理想主义说,说塔戛是因为认清了哪一方的主张更符合海婴一族的发展需要,才会毅然投诚;二是遭受歧视说,说塔戛是疾游出身,而疾游又是立宪派的主要成员氏族,因此他在宗氏派中遭受了很多歧视和怀疑,继而心灰意冷,转投立宪;三是阴谋间谍说,说塔戛投诚是假,暗中向宗氏派输送情报是真。

  不论以上三种说法哪一种是真的,或者根本没有一种是真的,纳查瓦也无法对塔戛产生信任。他不知道,一句无心的话,传到这个玩情报如同玩手指一样的海婴的耳朵里,会产生多大的效应。在真正搞清楚塔戛的立场之前,他不想自己在无意之中帮助了疾游氏族,也不想帮助了派内的左翼,更不想帮助了宗氏派。所以对塔戛的问题,他选择了回避。

  “我明白你们对情报管理有所规定。”纳查瓦说,“如果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但我希望你能深明大义,隔墙耳的情报,最终是为了服务立宪派的。”其实,他早就从邓冠勋的反应中看出,这个情报是真的。

  “这个是理所当然的。”邓冠勋说,“但我们也有义务去保障每一个送出去的情报,能最终服务于立宪派。在这一点被确定之前,我们是不会贸然提供任何情报的。所以,大人能证明你申请这一情报,是为服务立宪派吗?”

  “当然。”纳查瓦说,“我想把那批木马仪弄到手,就是供立宪派使用的。”

  “大人似乎还不明白我的意思。”邓冠勋一面说,一面解开了门锁,并将门打开,“这东西是口说无凭的,你需要提供更多你所知道的情报,供我们去验证。”

  “那你们岂不是什么都还没做,就有情报送上门了?”

  邓冠勋沉吟片刻,才说:“大人,知道为什么我们隔墙耳多年来能在情报领域做得比宗氏派更好吗?因为我们不仅仅把情报看成是情报,还看成是买卖。以报换报,公平公正,童叟无欺。而且,站在立宪派的利益立场而言,这种情报交换也是大有裨益的。你说是吧?”

  “倘若我真的没有任何情报可作交换,但又等着你的情报作下一步判断,”纳查瓦说,“难道你还是坚持守口如瓶吗?”

  “提供情报当然也是我们的义务,”邓冠勋说,“但宗氏间谍在我派内日趋猖獗,我们实在不得不防。所以,在我们确定大人是真的为了立宪派着想之前,还请允许我保持缄默。”

  “不怕得罪地问一句,就连主席酋长都对我信任有加,冠勋为何对我处处刁难?”纳查瓦几乎用尽了所有理智,才让自己保持克制。

  邓冠勋立即反驳,“大人,情报流通的程序你是知道的。就连主席酋长想要取得重要情报,都得先向立宪委员会申请报批,更何况是其他人。当然,为了应对突发紧急情况,我们隔墙耳还是有权行使简易程序的,那就是申请者必须向我们透露一切与想取得的情报有关的信息,并无条件接受我们的询问。可大人现在连简易程序也想跳过,那就不是我在刁难大人,而是大人在刁难我。”

  闻言,纳查瓦顿时无言以对。

  “大人,”临离开中控厅时,邓冠勋对他说,“我深知道在立宪派,提防我的远不止你一个,就说立宪委员会的成员,觉得我不可信、不足信的,估计都占了大片席位。但请你易地而处,我们如果连派内的情报的来龙去脉都无法弄清楚,又如何去弄清楚敌人的情报?而且你我既然有缘同为袍泽,就请你看在彼此都是立宪事业奋斗者的份上,对我坦诚一点吧。”说完,未等纳查瓦回应,他便离开了。

  看着邓冠勋离去的背影,纳查瓦的尾巴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这是海婴出现心力交瘁的现象。在过往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先后和两个他认为狡猾无比的人作交流——尽管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由海婴扮演的人类,但其本质还是人——那种时刻高度警惕戒备,一方面要判断对方的说话,一方面又要谨慎地应对的感觉,几乎叫他神经衰弱。他隐隐察觉到,自己一时怒起杀了罗建明,竟大多是出于害怕。他害怕只要留着罗建明,总有一天他会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对方的陷阱。而现在,他对邓冠勋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只是,他不能像杀罗建明一样杀了邓冠勋。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在这种颤栗中恢复过来,继而陷入了沉思,反复琢磨着邓冠勋的话。他摆明就是跟自己说,关于那批木马仪,他有着更深入的情报,只是他不会白白赠送,说什么“得验证是否为了立宪派的利益”,只不过是一场道貌岸然的表演罢了。诚然,这十分符合他的行事作风,而且名正言顺得滴水不漏,让人无从反驳。可是,与邓冠勋交换情报,纳查瓦总有种被大型资本吞并的感觉。人家的情报量大得可能仅凭一句无心之言,就足以产生链锁逻辑关联,去验证其他的情报的细节。相比之下,自己的情报量少得可怜,根本不在一个对话级别。

  末了,纳查瓦索性暂且将此搁置。他将目光投向观察镜,看了一眼镜子彼方的吕湘英,于是霍然而起,离开中控厅,径往吕湘英的蜂房走去。他决定过会儿就以吕湘英的身份再去拜会一下邓冠勋。毕竟在智力上的交锋,海婴面对人类还是相当吃力。

  打开蜂房的大门,里面仍是一遍漆黑,除了顶上一束射向吕湘英的探照灯外,别无亮处。但作为海婴,蜂房内一切动静都逃不过纳查瓦的一双红眼。这里除了吕湘英,还有三名人类在控制台前忙碌着。他们依靠一副视像眼镜进行操作,因而蜂房内看不见其他诸如显示屏的光亮。被囚禁于此的人,只会以为此间只得自己一个而产生莫名的孤独无助感,并对漆黑的四周倍加警惕防范,从而消耗他们的精力,促使他们精神疲劳,为窃脑制造适当的精神环境。

  纳查瓦的到来立即引起了那三名人类的注意。其中一名貌似是负责人的男子立即将眼镜切换到夜视模式,走到纳查瓦跟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纳查瓦低头看了他一眼,颊毛随即翻涌,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类仰视的感觉。

  “你认得我?”他问。

  男子摇了摇头。

  “无妨。”纳查瓦说,“以后你有的是好好认识的时间。”他指了指吕湘英,“把他头上的信息导管拆了,我要他。”拆管,是为了在窃脑之后,避免自身的记忆被大脑刷写技术所读取。

  男子显得踌躇起来,“罗博士吩咐过……”

  “罗博士?”纳查瓦打断了他的话,并抬起他的下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尽管男子戴着眼镜,看不清眼神,但从他错愕的嘴唇中不难看出,他显然害怕得厉害。

  “看来你不知道。”纳查瓦说,“那么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把那人类头上的导管拆了;二、我送你去向罗博士作请示。你看……”

  “我选一,我选一……”男子慌张地说,连忙吩咐控制台旁的两人,“拆管。”

  随着指令输入,吕湘英头上纵横交错的导管被尽数拆下。纳查瓦走到吕湘英跟前,并将他的一双眼皮翻开。“哈葛托啊。”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哥哥就替你办了。”

  就在此时,蜂房的大门蓦地打开,一声“大哥”几乎震穿了在场人类的耳膜。纳查瓦知道哈葛托来了,也不细想到底是谁胆敢在没有自己的批准下将他唤醒,两眼旋即由红转黄,继而近青。忽感背后有股急劲的气流掠过,腰间已被哈葛托的尾巴缠住。

  “你控制不了他的!”哈葛托咆哮着,却不敢使劲扯开纳查瓦。他担心兄长不听自己劝告而强行窃脑,如果角度稍偏,纳查瓦就会窃了个空,从此成为一具活死尸。

  然而,就在哈葛托犹豫之际,蜂房内闪烁过一阵青黄难辨的光亮。

  哈葛托的尾巴感觉到纳查瓦的身体软了下来,而吕湘英则缓缓醒来。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哈葛托死死盯着吕湘英,就等着他陷入昏迷。

  但吕湘英却左看看……

  然后右看看……

  再抬头看看……

  又低头看看……

  最后冷冷吐出三个字,“放开我。”

  哈葛托的眼睛红成两个光晕。这是海婴感到极其不可思议的表现。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放开我”三个字不是纳查瓦说的,而是吕湘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