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冠勋不再说话，转身便走了。吕湘英待警卫兵推着汤兰在自己跟前走过，才又揪着潘德念跟了上去。不想背部离开壁厨时，不知触动了什么，那壁厨上的玻璃竟然出现了投影。吕湘英回头一看，第一眼没发现什么，但当他仔细去看投影的内容时，他才发现原来是当前壁厨内种植的植物的检验简报——

　　名称：马铃薯

　　品种：克新一号（第806次）

　　栽培时长：26天

　　室温：14摄氏度

　　性状：良好

　　检验：畸精症致病性合成病毒四型（TeratozoospermiaSyntheticVirus4）

　　检验结果：阳性

　　类型：单链RNA病毒

　　致命性：无

　　RNA聚合酶抑制剂编号：TSV-30241

　　抗药性：高

　　针对遗传特征：雄性灵长类

　　感染症状：无不适，精子畸形，不孕不育

　　杂交检验结果：TSV2/TSV5/TSV11，阳性

　　传播途径：食用、杂交种植、遗传

　　土壤检验：无污染

　　尽管简报上有很多内容吕湘英没有看明白，但他至少看懂了目前壁厨内种植的土豆有什么问题。

　　“看，这也是你所谓的人类智慧。”邓冠勋回头看着他说，“不止是土豆，只要是陆地上人类能吃进嘴里的东西，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大多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工合成病毒，而且早在战前就已经存在。这些病毒对其他生物毫无作用，仅针对灵长类的遗传特征。像这个能引起畸精症的战前病毒，我听说其实并不是十分厉害，也不是说但凡吃了这土豆就会立即不孕不育。但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的病毒，因为它具有遗传性。只要你们还吃着这些东西，或许五代人十代人之后，你们人类就会彻底不孕不育，最终走向灭绝。”

　　吕湘英听着邓冠勋的描述，不禁瞠目结舌，说不出半个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相关的信息。

　　在立宪派内部，对于这些存在于各类动植物中的非天然病毒，他们都根据投放时间，区分为“战前病毒”和“战后病毒”。

　　战前病毒，指的是那些性质相对温和，没有明显的致病性及致命性，但具有极强传染性、遗传性、潜伏性和抗药性，且危害性十分长远的病毒。其开发目的就是为了灭绝人类，但又不能太快引起人类的注意。像畸精症致病性合成病毒就是其中一种。

　　相比之下，战后病毒则猛烈得多，且多用于局部地区作战中，务求快速杀死敌人，或在敌人群体中造成致命的传染病。当年的非典、埃博拉、禽流感等等，都被人为改造过，使之更具抗药性和传染性。除此之外，战后病毒还包括一部分破坏甚至篡改基因的病毒。吕湘英此前遇到的巨鼠巨蠊、疯狂的贵宾犬和嗜血的蝙蝠，无一不是感染了这类病毒。然而，为了保证人类不至于太快被灭绝从而导致窃脑资源短缺，此类基因病毒不会对人类的遗传特征产生作用。

　　换句话说，海婴如今掌握着上层科技，想要灭绝人类虽说不上易如反掌，但也绝非难事。而他们之所以不这样做，是因为人类对于他们来说既是敌人，亦是战略资源。因此，海婴需要可控性更高的武器，在想杀时杀，在想留时留。

　　想到这，吕湘英不禁恍然：海婴留下人类，无非是为了应对同族之间的斗争。如不是立宪派与宗宪派之间相互对抗，人类如今岂能还有生存的价值和空间？所以，若要人类生存下去，就必须保证海婴两派处于分裂状态，断不能让他们结合。

　　“但我要声明一点，”这时，邓冠勋又说，“这不是我们立宪派做的。相反，我们正努力解决这些病毒，只是收效甚微。”

　　吕湘英沉吟半晌，然后说了三个字，“宗氏派。”

　　“没错。”邓冠勋说，“正是你们人类的智慧，让他们目前占据着上风。”看着吕湘英无言以对的样子，一旁的警卫兵得意地笑了起来。

　　“战前上岸的海婴不都是来自受宗氏派压迫的小氏族吗？他们怎么会为宗氏派开发病毒？”吕湘英问。

　　“他们确实大多来自小氏族，但并非全部都憎恨宗氏派。走吧，这儿离地面还有很长的路。”邓冠勋一面说一面继续带路。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吕湘英现在不是考虑太多的时候，于是一行人又再向通往上一层的电梯房走去。

　　吕湘英知道，倘若往后要与海婴们对抗，他必须劳劳记下这趟蜂巢之旅的所见所闻。这里有太多连纳查瓦也不知情的信息，每一项都事关人类的未来，所以他一方面警惕着周围的环境，另一方面则仔细将沿途碰见的一切尽可能记下。

　　幸好大脑里有纳查瓦的信息帮助，能让他在关注不同事物的同时又不失专注。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十分矛盾，但对于目前的吕湘英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们从负四十五层继续往上走。吕湘英发现，负四十五至负四十一共五层，都是用来研究植物的。待到了负四十层，自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吕湘英便听见这里吵杂无比，四处充斥着各种动物的叫声，空气中还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动物气味。

　　海婴不仅研究植物，他们还研究动物。

　　这里的建筑架构与研究植物的楼层大同小异，各种各样的动物被关在透明的壁厨里，有的奄奄一息，有的狂躁异常，一见吕湘英等人，竟奋身撞向壁厨坚硬的观察窗上，甚至撞到头破血流，也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吕湘英细细观察下来，发现这里的动物大多是爬行类动物，如蟒蛇、蜥蜴、鳄龟等。而沿途地板上贴着“爬行纲区”四字，则说明了这里也是按照各类阶元去划分区域。

　　随着吕湘英等人走过，动物们闹出的动静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若不是之前碰上过各种面目全非的生物，吕湘英实在无法想象动物竟能如此狂躁和如此具有攻击性。可是，除了狂躁和攻击性，这里的动物从外形上看还是跟以前一样。最起码，它们的体型什么变化。吕湘英尝试触摸一下观察窗，看会不会像之前那样显示些简报。结果如他所料，观察窗上逐渐浮现出文字。

　　一如之前见过的土豆简报一样，这份以当前壁厨内的草龟作为对象的简报也是列开了一项项以供阅读。略去那些晦涩难道的生物学词汇，吕湘英找到了简报上他能看得懂的东西。

　　这只草龟感染的病毒叫：抗坏血酸吸收阻碍合成病毒二型。吕湘英看不懂什么叫“抗坏血酸”，但当他看见这个病毒的英文名称，马上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这个病毒的英文名为：VitaminCHinderAbsorptionSyntheticVirus2。

　　VitaminC，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维生素C。这个病毒的功能显而易见，就是阻碍不会自我生陈代谢出维生素C的人类吸收外来摄取的维生素C。

　　人如果无法吸收维生素C到底会怎样？吕湘英不知道，但反正不会是好事。他继续往下看，发现这个病毒的维生素C吸收阻碍率仅为0.02%，照这样看应该起不了多大作用。然而，这个病毒与之前看见的畸精症致病性合成病毒一样，都是具有遗传性。立宪派以老鼠做实验，并从受感染的老鼠的后代中提取出这种病毒，竟发现这种病毒的阻碍率成倍增长。换言之，不出十余代人，人类就无法再吸收维生素C。

　　这又是一种温水煮青蛙的病毒，让人类在不知不觉中大祸临头。

　　“你们中国不是曾经出了一位叫毛MZ泽D东的伟人吗？”邓冠勋见吕湘英读简报读得瞠目结舌，便跟他说，“相信你也知道，他写过一本叫《论持久战》的理论著作。我听闻宗氏派的大酋长对那套理论奉若圭臬，并以此作为他们派系的指导思想。所以你会看见由他们研发出来的病毒，大多都像慢性病一样，在你不知不觉间陷入万劫不复。”

　　吕湘英将他的说话与脑海中纳查瓦的信息一一印证，发现确实如此，绝望的感觉又再冉冉升起。

　　“坦白说，”邓冠勋环指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我觉得我们为了研究这些病毒而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纯粹是浪费，甚至觉得这些浪费，是宗氏派给我们挖的坑。因为你们人类已经没救了，注定要输掉这场战争。早在几百年前，海婴一族就已经控制了你们人类的精英群体。我们控制了经济，控制了政治，甚至控制了知识。远的不说，就说你大学时期的博士生导师，也很有可能是我们的一分子。所以，只要我们斩断这些知识的源头，哪怕我们统统回到海里，你们人类也活不过三五百年。”

　　“既然你们觉得是浪费，”吕湘英愤愤不平地说，“为何还要研究？”

　　邓冠勋沉吟半晌，突然十分严肃地看着吕湘英。“那是因为一个我们跟宗氏派绝无仅有的共识。”

　　“什么共识？”

　　“我们利用你们的知识，不仅仅是为了清理你们，还要清理你们曾经活在这世上的痕迹，连历史都不给你们留下。等到了那时，所有与你们有关的一切，将不复存在。这其中就包括这些合成病毒。”

　　“但这些合成病毒，是你们海婴制造的。”吕湘英反驳道。

　　“但合成病毒的构思是来自你们人类。”

　　吕湘英不无嘲意地笑了笑，“就算你们将人类灭绝了，也不可能将人类的痕迹全部抹掉。就你脑袋里人类的知识便已无法抹去。哪怕你用那姓罗的那部鬼机器去删除记忆……哦不！那鬼机器必须得在你们清除记忆之前毁掉，不然它本身就会作为人类的痕迹留下。我想来想去，你们只能不要自己的脑袋了。”

　　“这个就用不着你替我们操心了。”邓冠勋说，“我们根本没有打算要抹掉那些知识。相反，我们还会传承下去。”

　　“那你们怎敢大言不惭地声称要抹掉人类的痕迹？”

　　“那是因为你没有搞清楚所谓‘人类知识’的概念。”邓冠勋看了一眼潘德念，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警卫兵，像是在寻找些什么。最后，他从警卫兵的枪套里抽出手枪。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吕湘英顿时紧张起来，遂连忙勒紧潘德念，用枪口紧紧抵住他的脑袋。

　　“不用紧张。”邓冠勋说，“我只是举个例子让你好明白些。就拿这手枪来说，它的外形没有一处不是根据人体工学来设计的。如果你是一个从未见过人类的智慧生物，你能透过研究这把枪的外形和其运作的原理，推敲出人类的手的样子。这就是人类的痕迹。但相反，如果这把枪是根据海婴的尾巴来设计——我姑且先称为婴体工学吧——那么你还是那个生物，可你就再不知道人类的手是什么样子的，人类的痕迹也就没有了。”

　　听着他的话，吕湘英沉默了。

　　“再从另一个角度去看，”邓冠勋继续说，“‘人类知识’得区分开两种概念。一种是创造性的，是人类把互不相干的东西拼凑到一块，产生出另一种这世界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比方说这手枪；而一种是发现性的，是你们发现了自然界的运作规律，然后才能结合这些规律去发展创造性的知识，就像你们如果不懂物理，也就创造不出这手枪。前者，可以算得上是你们人类的知识，毕竟你们确实把东西无中生有起来。但后者则不是，你们只是发现了那些自古就存在的规律，而非创造规律。这就好比一个作曲家可以声称他作的曲子是属于他的，但他不能声称乐理是属于他的。我们要保留的，就是乐理。”

　　“歪理……”除了这两个字，吕湘英已想不出别的辩驳方向。

　　“不管你怎么认为，我们最终会将人类所有的创造物全部磨成粉末。在此之后，我们会根据自己的想法，去创造出一个完全属于海婴的世界。一切将恢复到被你们赶进海洋之前的样子。”

　　吕湘英正想再骂他狂妄，不料大脑中闪过一段信息，让他彻底愣住。

　　海婴……

　　是被人类赶进海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