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誓不为神 第八章:山神之子(4)
作者:馒头馅的饺子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1.

  饥饿的鱼缸泛起无性繁殖的泡沫,然后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呓语,回应了碎掉的鱼头不甘死去的磨牙声。涂满黑漆的茶壶烧开了水,热气腾腾的,穿过寒意遮住了宝盖儿惊骇的眼眸,为他的冷汗旋转了升温的阀门。

  “这人老了,做饭的手艺还好没老。”村长手法干脆地切着小青椒,丝丝宛若自然脱落。而余下的每一粒青椒籽,都完好地互相依偎着取暖。

  “你是不知道,我老伴就得意吃辣的!什么辣喜欢吃什么,喜欢找刺激。你能吃不?”

  村长菜刀一横,左手抹过去兜住,把切好的青椒丝放入同样外部涂满黑漆的小碗里。舌头还偷偷舔了舔,粘上了辣椒油的手背。于是,探过头来,观察着宝盖儿。

  村长的眼睛疲态尽现,杂乱的血丝仿佛村里的那只小猫挠过的毛线。卧蚕也变异成了卧蛆,再配上他沧桑的轮廓。整张脸如何欢笑,都像是在无法自拔的默哀。

  自言自语半个钟头,村长的灵感挥发殆尽。期间,他对宝盖儿无兴趣地提起过几句。

  “你今年三十几了?

  你在城里没娶过老婆吗?

  你老婆漂亮吗?

  有没有我老伴年轻时候漂亮?

  太久了啊,那年代没有相机,陆丰帮我老婆画过画像。可他画完了也不送给我,真是的!真是的!

  哦,对了……你老婆给你生娃了没?”

  宝盖儿没有心思考虑村长这个老不正经的废话。因为此刻他正跪着双腿,被绑在裹满黑漆的铁椅子上,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栽进鱼缸里把自己憋死。

  他的嘴巴也被黑胶布死死缠住了。

  可怜的手指分别系着染了黑狗血的铁线。铁线的终端绑在脚踏式缝纫机的旋转中枢上,只要村长随性地踩两脚,宝盖儿就会体会到十指诛心的疼痛。

  橡胶的鞋底上,剥削关节的鲜血,正在充满波折感的流动着。而滴血的画面仿佛洗菜池里忘了拧紧的水龙头。滴到鞋底的声音无限同化着滴在韭菜上的声音。透红;透明。

  “年轻人多吃点韭菜,好。”村长面向他颔首,语重心长地说道。宝盖儿呜呜说不出话来,冷汗滑落到下巴。村长转身去餐桌上拿起锋利的水果刀。

  “那群外地人是不是你招来的?

  你在村子这些年,已经知道了山神庙在哪里了吧?村里的人进不去黑山,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宝盖儿瞳仁炸裂,酸麻的舌尖疯狂撞击着紧闭的牙齿,想立刻冲出来,撞开缠得非常牢固的胶布。

  村长走过来了,越来越近!

  洛兰离开后,宝盖儿无数次想过死,他自以为会对死亡感到麻木,然而死亡的感觉逼近他的时刻,他的意识里只剩下遍体鳞伤的白色荒原。洛兰。你,躲到哪里了呢?

  2.

  村长倒立刀尖,从宝盖儿上下唇的缝隙,轻松利落地划开,还没有伤到他半分。

  “吓傻了?”爱惜的语气显得突兀。

  “村长!我真不认识他们!山神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在这个清净的村子里过完下半辈子。

  我不想回去,您能允许我住下来,我很感激。可您把我绑成这样,摆明是没想让我活着回去啊。”

  “你还装!你难道没想过我凭什么让你住下来或说无名村凭什么要你”

  宝盖儿的脸色被抽空了。

  “果然,若非有所企图,这里同样会选择淘汰我,对吗?”

  “你别说的自己多像圣人,你不也想过图村里的东西?”

  “我能图什么?精卫?美味?还是你们的历史?”

  “外地人一样,你也一样。别糊弄我这个老头子了,打猎不过是个幌子。”村长单手把餐盘端到桌子上,另一只手背过去。

  “你们想要的,是我们的长生!”

  “亏你这个老东西说的出来。如果长生就是你这样的心理变态,我情愿做个短命鬼。”

  “那回魂秘术呢?你敢说,不想得到?”

  宝盖儿抿紧干涩的嘴巴,鼻翼向下抻去。

  他神色木然地盯着桌子底下的瓶起子。看它摇摇晃晃的。长叹一口白气,似乎因淋巴大小的石块,淤积到他的胸腔里。随后那口白气,落户成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继承了堕入红尘的遗憾,作鸟兽散。宝盖儿回过神来,质问。

  “所以你为了维护村子,要杀了我?”

  “无稽之谈!我巴不得毁了这个村子!”

  背过去的手又从鱼缸里捞出几根水草,叼在嘴上,咕哝着什么。然后村长对砸扁的死鱼嘴吹气。宝盖儿隐约看见死鱼眼闪闪绿光。可那诡异的绿光转瞬即逝。

  3.

  “杀了我这个城里人,就会毁了你的村子吗?”

  “我不知道,后来我试着杀光那批外地人。发现用处不大,但你不一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能成功住下来的外地人。”

  “这我知道,就这样?”

  “不仅如此,我推测,你极有可能是我们村子几百年的禁锢!起码会是禁锢的一部分。”

  宝盖儿彻底木了。陆丰那天道出的秘闻,说破嘴皮也跟自己没什么必然联系。宝盖儿心里很难产生多么清晰的触动,但现在村长的区区几句话,足以达到耸人听闻的地步了。命运的本质难道就是玩笑?

  ……

  为什么陆丰希望外地人变成无名村的外力来打破禁锢,而村长却希望靠驱赶或杀害外地人来结束禁锢呢?

  “关于村子里的诅咒,你听说过吧?你真以为只是针对我们?你们城里人来到这里,普遍会有种极为明显的距离感。

  阴森,压抑。一般不会待得太久,可这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最后的那些人,万万不该再次打破村里的宁静,你却不同。你有利益驱使,也有本质上的亲近。

  说白了,你刚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就有了回家的感觉。天大的讽刺。

  住在这里几百年的我们,恨透了这个家。而你这个假的外地人,居然爱上了。”村长说到这里,老泪纵横。

  “假的外地人?我父母确实是搬到北京以后生下的我,我父亲山东人,母亲河南人。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说明你的父母是假的。”

  “你爹才是假的!你全家都是充气娃娃!”

  4.

  宝盖儿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好好地住在北京的一家疗养院。母亲五十多岁了还改嫁他人,对他父亲已是不管不顾。宝盖儿告诉父亲,他要去火星打鬼子,半年就会回来。

  宝盖儿找到无名村,为的就是莫须有的长生与回魂,一个为了他父亲,一个便是为了洛兰。

  他分明是带着目的来到这里,却总是喜欢把“不想回去”挂在嘴边。

  是故乡伤害了我,加重了我的病。

  宝盖儿一直在心里这样重复与暗示。

  “你从小到大没吃过几次你父母做过的热菜吧?”

  “……”

  宝盖儿已经忘记了十指连心的生理疼痛,昏暗的光照得他有些灰头土脸的狼狈。他丧着脸,惊异于村长的古怪问题。更过分的是,被他说中了。“嗯,只有生日那天,我妈会做碗杂酱面给我吃。我在北京很多年,一天三顿全在外面吃。家里不做饭的。

  我十八岁的时候吃坏了身体,恶性发胖,不过老天无眼……我没死成。”村长未顾及宝盖儿的牢骚,追问道,“你家很有钱,甚至是无法考究的。你是不是还想过你父亲是做违法生意的?”

  “你这么大把年纪了,很喜欢研究人的心理吗?我家的钱,的确没来由的。

  我问过我爸,家里为什么钱财不断,我爸不告诉我。老头子你不明白,钱花得不踏实,有多难受。当然,几十年过来了,再不踏实也习惯了。

  虽然我家有钱,但是与富裕是两个概念。我不是富二代,顶多算是个钱二代。”

  “你家逢年过节,钱会更充裕?”

  “没错,我曾以为我爸是当官的。”

  “正月十五与七月十五是你家的大节日吧?”

  “什么意思?……我家的钱都是纸钱?”

  “对,富二代与钱二代有什么区别,我不懂。但我知道,纸钱与纸币一定是两档子事。”

  “那我父母……”

  “是人偶。”村长打开冰箱,扯出一个冰冻的散发着寒气的木质人偶。全身涂满熟悉的黑漆,两腿生硬地跪着,双手绑到了脚丫上。

  人偶的面部点了两个血红的小点,装扮成一副惊悚又死板的眼睛,勾豁出一口轻吟而邪魅的微笑。脚丫下垂牵动着干扁的胳膊,吱呀呀发出忽弱忽强的音频,刮蹭着宝盖儿吓得流汗的神经。

  村长将人偶温柔地摆在餐桌西南边的桌角处。终于安稳下来,坐在椅子上吃起早已晾凉了的水煮鱼。村长的水煮鱼做法,曲解而暴力,用开水随便煮了一先会儿臭鱼,就偏执地端上了桌子。

  而鱼缸里此时沉着七条砸扁脑袋的死鲶鱼,仿佛有人在水底抓住了它们,一点都浮不起来。村长慌忙夹了几口小青椒放进碗里,然后扭身弯腰将余下的,一股脑倒进了血迹染红的鱼缸。

  黑底犯红,红中泛浑。

  村长伸手摸进水里,要捞出一条死鲶鱼来。

  只见!露出的部分皮肉皆无,徒有长条的青白鱼骨,而起伏不定的水面下,没有完全捞出的部分,除了砸扁的鱼头,竟然生鲜有力地拧动了起来!断掉的细长黑鱼须,榨干了母体的生命,在水草身边不断痴癫地旋转,误以为水草也是逃出生天的同胞。

  “看。我老伴在鱼缸里吃得多香啊?”

  宝盖儿又盯起餐桌底下摇晃的瓶起子。瓶起子可能一直都是停止的,是因他把它看得左右晃动了。他好想呐喊,也想哭喊。可宝盖儿真的没什么气力了。

  “唉……”村长手心抵住宝盖儿的后脑勺,向鱼缸里用力摁下去,接连咳嗽五六次,让宝盖儿有了点反应的时间。“不,不要。”

  “放心,我老伴不喜欢吃傻子的脑袋。”宝盖儿被一手压进鱼缸中,污脏的河水外溢。椅子也前倾着搭在鱼缸下沿而尴尬得干挺着。鱼缸里的红与黑,应着他禁闭的眼睛骚扰过来。

  好痒。好痒。

  水都溢出去了?

  不,还是湿的。

  宝盖儿尝试着睁开被浸泡的眼睛,那是黑色的水草吗?记得不是黑色啊。

  它好像在动。它,漂转了过来。

  一颗泡胀的变了脸形的女人头。她在说话。咕噜咕噜的,听不清。

  “我老伴说,所以她不喜欢吃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