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之长安兵燹 第四十三章 攻心伐谋(2)
作者:野生文艺青年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一道……两道……九道……十九道……”

  解开身上的绷带,一道道伤疤赫然在目。从石岭关到河中,接连几场战斗下来,身上多了整整十九道伤疤,皮肉翻卷着,在黝黑的皮肤上显得粉嫩粉嫩的,不住有脓液混着血流出来。受伤的时候浑然不觉得疼痛,过了几天之后,竟然变得又痒又痛了。最早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一层硬邦邦的表皮,就像烤焦了的烧饼,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搔,一搔之下,脓血又渗出来,黏糊糊的。

  夜已经深了,王羽翻了个身,伤口磕在床板上,痛的他倒抽一口冷气。睡不着啊,他又屈着手指数了起来,“一个……两个……九个……十九个……”。眼前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五官很模糊,脸上的神情却有很清楚。十九个,他惊讶地发现,伤疤是十九道,杀敌也是十九个,真有这样凑巧的事么?但他记的真真切切,十九个,就是十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再也错不了。因为每杀掉一个敌人,他就割下他的一只左耳收起来——这是用来算军功的。到了河中府,每个士兵都将身上的耳朵倒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好,就像晒鱼似的,由长官来清点统计。看着地上一只只皱巴巴血淋林的耳朵,王羽已经开始反胃,等到看到另一个营收集来的头皮时,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这些畜生!”王羽在心里暗骂。

  “可是……”此时躺在床上的王羽想起了幼时读过的《孟子》,“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既然用木棒杀人和利刃杀人,没有什么差别。那杀人之后割耳朵和剥头皮,又有多大区别呢?”想到这里,王羽对自己那时的话感到后悔,那些士兵要是畜生,自己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圣人的话在耳畔响起,幼时不懂,这时却明白了。

  十八只,这是清点的结果。除了第一个人的耳朵因为紧张忘了割下来之外,加起来整整是十九条人命。没有耳朵就不作数,十八只耳朵就是杀敌十八人,但长官上报的时候写了三十六人,每个人的杀敌数目也都翻了一番,于是全军的战绩也从杀敌五千余人也变成了歼敌万众。不是因为慷慨,而是因为齐军在晋地的几座城池本就无关痛痒,鸦军这一路打来,自身也损失了三千余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战果未免不大好看。从杀敌五千变成一万,这可就从小胜变成了一场大胜了。

  作为一个普通士兵,短短几天就有杀敌三十六人的成绩,已经足够引起注目。包括王羽在内,这些作战勇敢的士兵都得到了犒赏,升官自然不在话下,就连李克用也亲自接见。李克用面带微笑,缓缓从士兵们面前走过,时而寒暄几句,时而拍拍肩膀,以示鼓舞。走到王羽面前,李克用的目光露出了一丝狐疑,说:“这位兄弟看着似乎……似乎有些面善啊。”

  李克用怀疑的眼神让王羽心里吃了一惊。当初因为耳后那块火焰状的胎记,李克用本就要杀了他,现在要是让他认出来,自己还有好果子吃么?所幸这时他蓬头垢面,脸上血迹斑斑不说,就连头发也比那时长了许多,已经完全将胎记遮掩住了。李克用只见过他一面,眼力再好怕也认不出来。

  看着王羽目光游移,默不作声,李克用还当他是紧张的说不出话。于是又说:“不要紧张,本帅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有什么好怕的?你叫个什么?”

  “刘狍!”王羽用很轻的声音回答。

  “唔,名字也很耳熟,”李克用点点头,“是朔州人么?”

  “是,”王羽应了一声。

  “那就难怪了,”李克用笑了起来,“朔州城屁大点的地方,咱们许是见过的。”笑了笑,又向前走去,对士兵们一一致意,最后叫来骑督周德威,说:“你去跟嗣源说,把这些兄弟都编入横冲都,由他亲自训练。”

  “是,”周德威躬身说。

  于是王羽就被编入了横冲都,成了李克用的亲军。亲军自然有亲军的待遇,普通的士兵都在城外餐风露宿,横冲都却在城里住馆舍。这馆舍是河中有名的雅观楼,李克用宴请各镇节度使,改成了鸦馆楼。鸦馆楼下一排矮房,就是横冲都军士的住所。这些日子,除了每日训练之外,就是轮流负责李克用的护卫,比起战场上的厮杀,日子可说的上是十分舒坦了。只不过,这舒坦是用十九条人命换来的,这让王羽心里不安,每一分的舒坦,就是一分的不安。现在夜深人静,这十九个人的脸一个个浮现在眼前,每个人都用手捂着左边脸颊,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还我耳朵……还我耳朵……还我耳朵……”

  王羽猛地醒来,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连身上也让汗水浸的湿漉漉的,原来竟是一个噩梦。身旁的赵敬也醒了过来,说:“怎么,又发梦魇了?”

  “是,”王羽怔怔地应了一声。

  “我从前也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赵敬柔声说:“阿羽,你还小,手上本不该沾这么多血腥的。可是……”赵敬叹了口气,继续说:“可是这就是打仗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杀那些人,被割耳朵的就是你了。”

  经过几天的朝夕相处和并肩作战,王羽已经将冒名顶替的事对赵敬和盘托出了。听着赵敬的柔声宽慰,王羽摇着头苦笑了一声,跟着披上衣服走出门外。

  夜凉如水,王羽慢步走上城墙,向着远处眺望。天上是一轮猩红色的月亮,把半片天空都映成了紫色。城外营地里的火把还没熄灭,更远的地方,黄河两岸也是星星点点,士兵的喧哗声、马蹄声、涛声交织成一片。这情景竟是这样熟悉,王羽心想,小时候曾见过这样的情景,简直一模一样,不过是从汉水变成了黄河罢了。那天父亲率军渡过汉水,他就像今天这样登上城墙,呆呆地看着远方,放声大喊:“爹爹……爹爹……”声音渐渐远去,可父亲骑马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一天又一天,他喊到声嘶力竭,终于用干哑的声音叫出了父亲的名字——王仙芝。

  “王仙芝,你这个大骗子!”王羽喃喃地说着,已是泪流满面。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他的脸,将他揽进怀中,柔声说:“阿羽,我的小阿羽,别再喊啦!”

  王羽抬起头,娘亲慈爱的目光正在向他看来,他呜呜哭着,睁大了眼睛问:“娘亲,爹爹去哪啦?他为什么还不回来?”泪珠从娘亲脸颊上滑落,只是轻轻的叹气。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复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王羽胸口一滞,耳畔又响起娘亲的声音,那天她就是这样站在城墙上,念出了这首诗。那时,她瘦弱的背影微微发抖,声音也是一顿一顿的,王羽牵着她的衣袖,轻轻摇晃,“娘亲,你冷么?”

  “冷~啊~”,娘亲没有说话,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却在脑后响起,王羽转过头,只见一个秃顶的男人蹲在地上,正对着他怪模怪样地笑着。

  “你是谁?”王羽吓了一跳。

  “小公子,”秃顶男人咧着嘴叫了一声,“我是庞业啊!”

  “庞业?”

  “是啊,”秃顶的男人点着头,两边白发甩动着,模样十分骇人,“小公子,你也可以叫我庞师古。”

  王羽身子一缩,拉着娘亲袖子的手握的更紧了。娘亲也回过头,拭去脸上的泪痕,对着庞师古说:“庞道长,你来这里做什么?”

  “夫人,”庞师古叫了一声,站起身说:“跟贫道走吧,黄王想请你去郓州作客。”

  “黄巢?”娘亲说:“他要见我?”

  “是。”庞师古应了一声。

  “如果我不去呢?”娘亲说。

  “夫人一定要去,”庞师古用威胁的语气说:“不然的话,休怪贫道无礼了。”庞师古往前跨上一步,目光逼视过来。

  “庞师古,”娘亲冷冷地叫了一声,“你要对我动手么?”

  “夫人,”庞师古嘻嘻一笑,再次蹲了下来,伸手摸着王羽的脑袋,说:“小公子长的可愈发可爱了。”王羽扭着头,躲开这只粗粝的手,躲到娘亲身后。娘亲叹了口气,对庞师古说:“道长,我跟你走,请你不要伤害孩子。”

  “夫人,你这是什么话?”庞师古脸上仍是笑嘻嘻的,“贫道在你眼中竟是这样不堪么?”

  “什么都别说了,走吧。”娘亲说,回头看了王羽一眼,目光中满是哀怜。庞师古抓起她一条胳膊,带着她走下台阶。

  “娘亲,”王羽喊了一声,追了上去,他一把抱住庞师古的腿,奋力捶打,“贼道士,快放开我娘!”庞师古似乎一点也不痛,脚步不停,拖着他往台阶上一步步迈去。王羽又气又急,张大了嘴巴,一口朝他腿上死命地咬了下去。

  “啊哟,小杂种!”庞师古叫了一声,一脚将王羽踢开。王羽只觉胸口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跌坐在地上,迷迷糊糊中,只见娘亲拔下头上的发簪,扎进庞师古脸上。庞师古发出一声惨叫,推了她一把,只见她的身影就像只断线风筝,飞了起来,往台阶下方坠去。

  “娘亲!”王羽大叫了一声,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娘亲和庞师古都不见了踪影,眼前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和尚,对着他露出和蔼的笑容。

  “庞师古。”四年以后,天补均平大将军王仙芝的幼子,十四岁的王羽站在河中府的城墙上,恨恨地喊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