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伽年代记之山下挽歌 第七章 瓦里恩
作者:山下禾的小说      更新:2018-05-27

  逃跑,这声音斩钉截铁地催促着自己,它来自内心深处,每每在自己面临危险时响起,而这一次,这声音愈发清晰。没错,离开这里,瓦里恩对自己的第六感从未如此确信。

  城里的喧嚣在丧钟响起的那一刻变成了厮打、咒骂,咆哮……已经是国王的卢克·克里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圣水诅咒,那炙热的火焰在圣水与皮肤接触的一刹那窜上了国王的全身,只一瞬间便将国王短暂一生所取得的荣誉、战绩以及人民疯狂的爱戴连同他那光荣夺目的高大身躯一同吞没。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快到在大主教和在场的众人反应过来以前便已结束了,快到国王殿下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灰飞烟灭的躯体便十分利落地取代了人们颂歌中的英雄国王……一切都太快了。

  然而,这座城市已然屹立了千年,在城市建成之前圣泉便存在于此。人们热爱这座圣泉,歌颂这座圣泉,这无关权贵或贫贱,凡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便一定是圣泉的虔诚信徒。人们不愿也不敢去质疑圣泉,这就像相信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一样确凿而无可辩驳。

  然而当人们的好国王在赞歌声中被圣泉吞噬时,整个世界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一个疯狂的逆转。国王的簇拥者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切,跪地不起,放生嚎哭。对圣泉最坚定的信仰者率先从崩溃中醒悟过来,他们拔剑刺向为国王哀悼的人。混乱如潮水般向这座城市袭来,盛夏一般色彩盎然的樊荧城瞬间变成了只有黑与白的残酷世界,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刺眼而恐怖。直到手持武器的皇家侍卫军冲向人群……

  现在,是时候离开了。瓦里恩借着疯狂的人群掩护着自己奔向东巷小路,这条小路狭窄而幽深,两旁的民居因早年间的一场大火而岌岌可危,它们的窗子大多因无人居住而紧闭,鲜有的住户也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身无分文的醉鬼、赌徒。毫无疑问,今天他们要么在广场上凑热闹,要么在为晚上的庆典而提前补觉,所以在一路的奔跑中并未见到哪怕一个人影。瓦里恩拼命地奔跑,一刻不敢停歇。冗长的小路变得越来越难走,路上的碎石逐渐增多,臭水的味道越来越重,瓦里恩今早特意为庆典准备的软布长靴在愈发难走的路上变得更加难以应对,好在,那面早年间因战争而在城墙上留下的巨大裂口已然触手可及。这条裂缝是数千年前鹰王伯顿率军入住王城时留下的巨大伤疤,却因其裂口只够一人通过且墙的对面荆棘横生凶险异常而未进行修缮。数百年来的太平盛世使得世人早已将这细长的裂缝遗忘,如今几乎只有小偷强盗才会记起这条王城上的伤疤。

  瓦里恩爬上碎石堆积起来的废墟,刀削般的巨石墙高大而尖利,数百年来的雨水冲刷并未使其锋芒有所收敛,在阳光的照耀下反而映射出淡金色的美丽光泽。一步一步,瓦里恩艰难地爬到了碎石堆的顶端,那裂口就出现在眼前,瓦里恩不假思索的一个侧身闪进其中。

  洞口不高,里面阴暗潮湿结满了蛛网。瓦里恩只能艰难地躬身行走,脚下不时传来吱吱的老鼠叫声,肮脏恶臭。好在城墙的厚度终究只有数十步之遥,而城墙的另一头就在眼前。

  当月光再一次倾泻在瓦里恩的双眼之上,他不由得轻声松了一口气,只一瞬之间,思绪再次涌向心头。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再一次席卷而来,不是为他所服侍的国王,也不是为许久以前惨遭毒手的亲人,更不是为如今亡命天涯的自己。他说不出这悲伤从何而来,可它却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地扼住了自己的心脏,越来越紧。瓦里恩十分惊讶于多年来自己那冷若冰霜的心肠又再次感到温热,眼眶中的泪水竟不由得夺眶而出,这甚至不是那个熟悉的自己。瓦里恩擦干了泪水,无声的将这一刻忘记,他抬起头,继续那遥远而无际的未知旅程。

  瓦里恩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森林,他知道,这里就是失心森林。

  穿越樊荧城西墙外的失心森林异常艰难,这片林地繁茂而幽深,大小有长者森林的一半却也是洛伽大陆上第二大的森林了。相较于北方那片巨大而壮阔的长者森林,这里的地势则更易迷路,失心森林中无数的分叉路形成了迷宫般的纵横网络,即便是一个手持地图的人想走出这座林地也是异常艰难,因为在这里哪怕是一场小雨也会将脚下的道路变得面目全非而无法辨认。若是没有地图的人想走出去更是天方夜谭。瓦里恩不确定自己是否会被困死在这里,但远离樊莹城的风暴中心却是唯一可以一试的求生的机会。当国王被圣泉审判为邪恶的背誓者而被熊熊的火焰吞噬,那他的手下又会是什么下场呢?瓦里恩不愿去想,他不在乎人们对出逃的自己做出如何评价,甚至无惧人们对自己做出何种诅咒,就像他无视荣誉一样,现在的他只想活下去,那些神圣的荣誉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有的人为它而生,有的人为它而死,当荣誉成为杀戮的帮凶,当死亡成为荣誉的见证,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何种的疯狂……瓦里恩试图去抛开这些杂乱的念头,却总是会失败,幽静的林间小路实在是容易令人陷入胡思乱想。

  向东的小路平凡无奇,被树影遮挡的斑驳月光洒在潮湿泥泞的土地上,瓦里恩无心四下观瞧,周围也再无值得驻足的风景。走着走着,在前方不远处出现了第一个分岔路口,而这两条路在瓦里恩的眼里却毫无差异。对于一个连地图都没有的旅行者来说,选择的权利是一种残忍。瓦里恩轻叹一声,向右边走去,一个简单的选择,却充满了未知的命运。起初这条路上的一切与来路并无二致,还是那般的平淡无奇。但随着小路的深入,道边的景色开始起了变化,周围的主色调由原本的绿色变成了暗紫。较为高大的树木变成了一人多高的紫色灌木丛,巨大的叶片向小路的方向伸展,潮湿的微风向来人迎面袭来。这微风让人舒畅,连呼吸也变得轻松许多。脚下的路不再泥泞不堪,道路也多了几分柔软舒适但却伴有纵横交错的根茎与断枝,这迫使行走在这里的人不得不低头小心留意前方。在逐渐多起来的鸟叫虫鸣间,这幅画面显得异常生动而温婉。

  在茂密的丛林之中,月光已被完全遮蔽,神秘的紫色隐约地透着微弱的光泽。在这里很难分辨时间,但入夜的寒冷与饥饿却极其清晰的显现了出来。瓦里恩明白自己急需食物填饱肚子,他发现树上结着许多的果实却并不认得这些果子的种类。瓦里恩不确定它们能不能吃,或者吃了会变成什么样,它们就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轻而易举地就可以送进嘴里,然而这便捷却成为了瓦里恩懊恼的原因,他不清楚自己应该站在谨慎的挨饿还是草率的死去中的哪一边。瓦里恩继续寻找能吃的东西,一直不停的向前,他试图忘记那咫尺间的食物可却适得其反,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它能够艰难地分辨出眼前的食物是一颗颗红色的果子,它像苹果那么大却在表皮上布满了茸毛,这东西看起来十分别扭,若在平常他是绝不可能对这么诡异的食物产生兴趣的,可今天它就像一个魔盒,不住地散发着吸引他的奇异力量。

  瓦里恩继续向前,这种果子就越来越多,终于多到肆无忌惮地灌入眼帘的程度了。它们疯狂地提醒着瓦里恩,吸引着他的目光,拨动着他饥肠辘辘的敏感神经。

  管他呢,在这个巨大的诡异森林里谁能保证自己还有明天!瓦里恩直愣愣地盯着布满眼帘的红色果实,伸手扭下了一颗果子,柔软的茸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对付,在绒毛的表面上附着着许多的细小倒刺,它们在瓦里恩一接触到的时候便嵌进了皮肉里,极轻微的摩擦便将瓦里恩的手指划出一道道深长的裂口,鲜血不住地从中向外流出,染在果皮上,和同样鲜红的果子融在一起成了模糊的一片。突如其来的剧痛使瓦里恩不住地闷哼,这是他从未预料到的情况,他抽出腰间配带的匕首割下白色衬衣的一角用来包扎手上的伤口,可鲜血依然泊泊的向外涌着,浸透了白色的亚麻布,留下了斑驳血迹。

  果子从手中掉在地上,地面瞬间映出了一片血痕。越来越多,更多的血迹,更多。瓦里恩只觉天旋地转,视线逐渐被绯红色充盈又逐渐转为浓稠的黑,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不好,瓦里恩心想,我必须离开。他歪歪斜斜地试图站起身子,总算是艰难地成功了,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天旋地转间隐约出现了几个黄色的光点,它们在朝着自己逼近,越来越近……

  瓦里恩拼命地奔跑,尽管脚下的路蜿蜒崎岖,可求生的欲望还是暂时占得了上风。身后隐约闪烁的金黄色光点穷追不舍,频繁而刺耳的喘息声逐渐向自己靠近。这生物在漆黑的夜里似乎完全隐去了身形,以至于瓦里恩无法分辨它们究竟是什么。别无选择,瓦里恩只能疯狂的奔跑,恐惧在他的内心最深处疯狂地膨胀,蔓延,并包裹住整颗心脏。在这一刻,哪怕只有一根树枝横在路上将自己绊倒也是对自己死亡的宣判,但他不多想,他只是跑,同时将命运交给了路上随时可能对自己宣判死刑的绊脚石。

  无休无止,身后的生物总是渐渐逼近,却又在距离自己咫尺间突然迟缓。周而复始,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其甩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总是默契的拉开又缩短,这是狩猎者的把戏?只为玩弄猎物可笑的求生本能?但却不像,那疯狂的喘息分明是竭尽全力奔跑所发出来的,它们在不遗余力的追逐着自己。瓦里恩在胡思乱想间逐渐失去了对这场游戏的兴致。他选择在距离光亮最远的时候停下,只一刹那,瓦里恩便失去了再次奔跑的动力,全力的飞奔让他的双腿开始痉挛,他双手撑着膝盖弯腰而立,肺部的剧痛让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瓦里恩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回过头去,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幕布落下。可仅在一瞥之间,眼前的景象便将瓦里恩瞬间定格,那追逐自己的黄色光点停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它们瞬间变亮,变成了耀眼的亮金色,当它们达到一定的亮度时便开始裂变,之后继续变亮,裂变……直到将整个夜空照亮,它们开始围绕着自己盘旋着飞舞,瓦里恩看清,那一路上咆哮着追逐自己的黄光是无数的萤火虫,那丑陋的喘息声也变得清透,最后形成了悠扬的曲调,无以计数的萤火虫布满了眼前的全世界。逐渐地,这世界开始变得清晰,放眼望去,尽是潺潺溪流与金色的橡树,松鼠在树间欢快的蹦跳,绿毛的多肯乌鸦仿佛将瓦里恩带入传说中的梦幻乐园,这欢愉的景象均存在于黑夜之中使得这一切看起来如梦似幻。一股奇特的冲击从心房炸开,那是一种温暖的阳光填进心房的充实感,很快地,这暖流传遍全身,冲开了皮肤上的每一颗毛孔,温暖的眩晕传遍全身,瓦里恩终于摇晃着倒了下去……

  当他再次苏醒时,明媚的阳光令他适应了片刻才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巨大圆形卧室中的柔软床铺上,房间里布满了藤蔓与各色植被。身上的脏衣服已经换成了崭新的金丝睡袍。眼前站着一位陌生的少女,她穿着淡蓝色的短款连衣裙,明媚的双眼透着无限的温柔,洁白而美丽的脸庞在披肩的金色卷发下显得异常姣好,微微上翘的嘴唇仿佛时刻都在对人微笑。

  “你好,我叫蕾娅,是这里的主人。欢迎来到真正的樊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