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伽年代记之山下挽歌 第十四章 艾登 下 (2)
作者:山下禾的小说      更新:2018-05-27

  艾登只觉不对劲,眼前的一切仿如霎那间变化了模样却又自然得无法触发人的警觉。他就是这样陷入了浓浓的绿色迷雾之中。他回头寻找自己的同伴,然而在这样浓重的雾气之中也只能勉强看见自己的双手,距离再近的身影都无法被捕捉,他开始轻声的唤着队友的名字,得到的却是沉默。他伸手触摸身旁的墙壁,墙壁冰冷刺骨。抓住了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艾登只觉抓紧了希望。只要沿着墙壁走下去,找到向上的阶梯便不会遥远。冰冷的石头墙壁紧贴他的手心,心中却觉得这是人间最温暖的存在,他不敢将手离开这面墙,生怕这最后的指望也归于虚无。即便是现在他依旧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只要出口就在前方,那么继续走下去就不会错。

  然而他还是错了,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依旧在沿着墙壁摸索着前行,出口的所在依然扑朔迷离。

  艾登放弃了小心翼翼地摸索,他开始呼喊,他想尽快地将部下聚在一起。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队友的重要性远比只身一人的谨慎多得多。他将所有叫得上名字的人都唤了一遍。然而,寂寞代替了回答,恐惧随后代替了寂寞。

  恐惧,那是一种彻入心肺的恐惧。一行七十几人竟无人作以应答,难道说这浓重的绿色迷雾不仅可以隔绝视线甚至能够隔绝声音?他宁愿这样去想,于是他试图沿来路返回,他伸手摸向墙壁。

  然而,他伸向墙壁的手指却落了空!

  艾登就站在原地,他能够确定自己的脚跟没有做过任何移动,然而,自己就这样走进了虚空。他的身旁别无他物,只有压得窒息的绿色浓雾。他开始奔跑,漫无目的。开始喊叫,声嘶力竭。他只想被什么东西绊倒,或是撞到冰冷的石墙,抑或是刺耳的厉喝将他遏止。然而这些都并未如期而至…

  他累了,席地而坐。如果这一切都是这座黑暗之塔的恶作剧,那么自己的一切反应都是那卑鄙嘲笑的养料。艾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发现,冷静下来的自己会更加安心的思考,思考过往,思考未来。

  绿色的雾气上隐约出现了一幅画面,那是一幅年少时常常出现在自己梦境里的图画。一位长着自己样貌的高大骑士,将剑尖向上高高挑起,昂首骄傲地跨在马背上。那匹洁白的高大战马正是在自己十二岁生日时得到的小马白石,它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他正身穿一袭雪白的铠甲从樊莹城的正门,日耀之门缓缓驶入,白石优雅的步伐让凯旋而归的自己更显风度翩翩,而身旁正是与自己一同浴血奋战的好兄弟,那个一出生便注定会做国王的挚友卢克·克里特。他们的战马并排而入,身后是荣耀等身的骑士团成员,他们所有人都面带笑容。举目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已无方寸可以站人。视线内外皆是欢笑的人群,他们笑得比自己更开心,他们的口中不住地叫喊卢克,艾登的名字。他们是自己与卢克携手保护的人,他们热爱自己,正如自己也热爱他们。他将头抬起,仰望着飘洒着漫天花瓣的天空,感受着从颈肩吹过的徐徐清风。

  艾登的这一梦一做便是十几年,而今自己早已不是翩翩少年。可这美丽的梦却不仅仅是梦,它屡次上演,在艾登的生命中,这些梦成了真。他曾无数次与卢克·克里特分享着梦里的花瓣,人群与荣誉。他们的每一次凯旋都真实地将童年时期的梦境再一次上演,这是他最爱的时刻,即便自己从中一无所获,仅仅是让这一幕一次次的上演便已足够。

  即便是一无所获。

  浓重的绿色迷雾继续变化着,这一次是一位苍老的妇人,她因偷窃而被带入父亲的厅堂。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向父亲讲述所犯罪行的来龙去脉。她在林戈大圣堂中做着简单的打扫工作,然而她还是太老了,她已经到了无法自食其力的年纪。孑然一身的老妇人在圣堂主教通知其回家的那一天偷走了她每一天都要悉心呵护的圣物,预言水晶。妇人低着头,她用虚弱而沙哑的声音讲完了这个简单的故事,这似乎用去了她大部分的力气。她的眼中也溢满了浑浊的泪水,悔过之意溢于言表。

  盗窃是任何宗教都无法原谅的罪行,而圣堂之上对圣物的盗窃则更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如果以此来审判老妇人,那么也许她会被直接送入地狱。但看在她年岁已高又在圣堂里工作过大半生的情分,主教将她的案子移交给了城主巴赫大人,希望他能够依靠区别于教会的那些严苛的律法来对老妇人予以轻判。于是才有了父亲在硬木椅上听取妇人之词的一幕。

  “你对圣堂的服务几十年如一日,尽职尽责。你应该比谁都了解盗窃的罪行之丑恶,所以,你是在明知故犯。”巴赫的言辞里不含丝毫感情,他在城主之位上永远是以这样一幅面孔示人。

  老妇人垂下了头,老泪瞬间滚落。

  “我曾拥有两个儿子,他们是我的骄傲,也是你治下的山下城的骄傲,他们随艾登和卢克王子的骑士团东征西讨,将正义的旗帜插满洛伽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就是这样一只荣誉之师也还是把我的两个儿子弄丢了。我知道他们的死是为了这个王国的正义,但当我问起他们是如何死去的却没人和我说得清楚,他们甚至有的人根本不记得那两个名字。我见不到他们的遗骨,甚至在梦里也无法想象与他们挥别的一幕。”老妇人说罢看向站在父亲身旁的自己,绿色浓雾中的妇人将那一幕重现的淋漓尽致,艾登仿佛瞬间跌回那段数日无法入眠的时光里。“我的两个儿子的命却换不来人们对他们的一丝回忆,我宁愿这光荣的正义被强加在任何人的头上,我只希望他们还活着。”妇人开始啜泣,而艾登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妇人继续说道。

  “打理这水晶是我每一天都要去完成的工作,是我的使命更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每一天都在这颗水晶球前祈祷,我希望它能让我看见我那两个儿子的脸。它真的为我实现了愿望,尽管每一天它都只给我显示片刻,但这短暂的片刻已足以支撑我活到明天。”

  沉默,大堂里鸦雀无声。艾登看见父亲复杂的表情,也许父亲一生中审判过无数远比这更重的罪行,然而这一次他却连简单的提问都难以开口。最后,父亲判其无罪,但要永远远离林戈大圣堂。

  艾登感谢父亲的慈悲,这让自己还有丝毫的脸面去看完这可悲得更像是给自己的审判。然而,这一判决却似乎与绞刑别无二致,她获得了自由,可无法回到圣堂的她还能上哪儿去,失去了触摸预言水晶的权利,她很快便去世了。

  艾登为她买了一个墓地,他永远的记住了妇人的名字,拉雷娜。

  紧接着,又一副画面出现在雾气之中。那是一位森林中翩翩起舞的美丽少女,她齐腰的长发随着纤细的腰身肆意摆动,在微风的轻抚下那双满是蜜意的杏核笑眼极尽所能地**着艾登的神经。少女在巨大的粗树枝间轻盈地跳跃,灵巧得像是一只林中的小鹿。她没有年少间所见甚多的贵族小姐那般端庄文雅,亦不像学城女子那般通晓音律。她是一名将少女的美丽青春毫无保留的奉献给森林的独特女子,她是独一无二的,她的一切都属于森林。

  在她们初见之时,艾登便沉醉于那仅属于林间的美,她就像一朵盛开在寂落山谷里的鲜花,将世人的赞许抛诸于无形,只将最美丽的自己盛开于这无人问津的天地间。艾登不禁感叹森林的魔力,能让如此美艳的女子自甘隐居于这个世外之地。

  浓雾画面自动转到他们相识的那天。那时候艾登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一次历练任务中他和他的五人小队被派往长者森林的腹地协助森之手兰姆去解决掉一小群擅自闯入森林的地底人。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带队执行任务,尽管那次任务跟他之后的冒险经历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但那对当时的自己来讲依旧是不小的挑战。

  稚气未脱的少年艾登在与地底人的战斗中极尽所能的表现着自己的勇气。他希望那个不苟言笑又十分温和的森林之手大人会看到自己所展现出来的一切,他希望看到自己依靠勇敢赢得的赞许会传到那个视荣誉如生命的父亲的耳朵里。事实上他也正是这么做的,他的勇敢令地底人惊破了胆。

  地底人眼见胜利无望便准备沿着地下孔洞逃走,可年轻的艾登却犯下了所有年轻人都会犯的错。他的冒进让他吃了自提起武器以来为数不多的亏。他径直追踪敌人到地下,而回到了地下的地底人瞬间变得如鱼得水,他们疯狂地攻击因黑暗而茫然不知所措的艾登一行人。幸而战斗的地方距离地面并不远,他才被兰姆等人救了出来。他伤得很重,最深的抓伤在肋下,深可见骨。当森林之手的养女萨莉为他疗伤时,正是那四目间的一触,便已让双方再无法忘记。

  想到这一幕,艾登不禁觉得美好,但他并未发现浓雾画面中存在的异样细节。画面中兰姆微笑的赞许着自己的勇敢,然而现实中的记忆却是森林之手的摇头叹气,与责备自己的有勇无谋。画面中兰姆欣慰地怕打着自己的肩膀,然而那只右手竟是白骨。翩翩起舞的萨莉又一次飞回了艾登的眼前,然而那双浓情的眼睛里竟是漆黑的空洞。画面再次飞回到那个偷窃的老妇人,然而这一次老妇人却将祝福水晶狠狠地摔碎,那水晶的碎片里竟映现着他两个儿子临死时惨白而血流如注的面庞。画面再次闪过,最初那凯旋而归的自己又出现在墨绿的雾气之中,依旧是那昂首阔步的自己,依旧是那微微上挑的长剑,只不过这一次剑尖上竟插着父亲的人头。

  所有的这些异样都令艾登惊恐不已。这些画面开始旋转,画面的中心就像漩涡一般呼啸着向内卷去,随着汹涌的潮汐褪去,画面的漩涡中心逐渐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阴影,那是一个人影,艾登只觉此人十分眼熟,但他的脸却藏在巨大的兜帽阴影之中无法辨认。那个人旋转着从绿色浓雾的漩涡中心挣扎着向外逃出,但他越是拼命挣扎,其结果便越是适得其反。最后他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向外吼出了最后的一个单词,便被汹涌的雾气卷入无形之中。雾气迅速将其吞没并立即收缩,似乎将他含进口中细细咀嚼。

  他吼出的词是,离开。

  然而真正令艾登感到恐惧的是,那个人最后时刻清晰露出来的脸,是那样熟悉,因为他们曾毫无保留。又是那样的陌生,因为他们从未坦诚相见。他从未见过此人露出如此惊恐的表情,他曾无所畏惧,而今却用恐惧与绝望来将昔日的荣誉掩盖。那张脸是一张自己永远无法忘记的脸,是卢克·克里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