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矢飞蝗 第31章 撮瓢嘴
作者:黄鹂传书的小说      更新:2018-07-01

  龟山脚下,有一书院叫东林书院,是北宋理学家程颢和程颐兄弟的嫡传弟子高第和杨时讲学的地方,曾经名噪一时,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至今仍在山林中萦绕。高第后人一直以耕读传家,传到第十八代高俊生,家道已经中落得只剩耕,书读不起了,说白了,就成了个典型的农民之家,一个佃农,住的是土墙茅草房子,剩下的只是祖辈读书的一点余香。

  高家传到高俊生,已经是单传了八代,高俊生四十岁才生个儿子高攀龙。

  这高攀龙自小酷爱读书,这里却没钱上学,只能当个农民。其实东林书院就与他家共着一段围墙,但祖辈的辉煌还是抵不了读书的学费。因此高攀龙求学之路,只能是农闲之余站在自家围墙边上听学生们读书,或者,稍大一点翻了围墙到书院里面,教室外面偷听。好在书院的顾维和院长有个儿子叫顾宪成,和高攀龙年龄相当,玩得来,所以顾院长也就默许高攀龙蹭课了。

  刚开始蹭课时,顾宪成经常驱赶高攀龙。几次都被顾院长制止了。

  顾宪成不解,与他爸理论说:“老爸,高攀龙读书蹭课这是对其他学生的不公平,他家穷得吃不上饭,读什么书?还是先解决吃饭的问题要紧。老爸为什么让他蹭课?”

  顾院长一笑说:“鱼樵耕读,这都是苦差事。一般人读书,都是受了家长与老师的压迫,被迫读书。高攀龙主动求学,这不容易。老爸平生阅人无数,你看他长着一张地包天的撮瓢嘴,属于奇能异士之相,这孩子将来必然有所作为,成就不是你可以比拟的。这事我做主,你不要多言。”

  顾宪成听了他老爸这番话,不满意,还在争辩:“老爸,人家都说你迂腐,我看你真的迂腐。高家穷成这样,考学的路费都凑不出来,到哪里去成什么才?”

  “混账东西!你给我闭嘴。”

  顾院长给了顾宪成一巴掌,顾宪成这才含泪闭上嘴。

  高攀龙以东林之子自居,这小子天资聪颖,是个学霸,靠着瞟学,竟然在十六岁上考中了秀才,一时轰动县里。但高攀龙的高兴劲还没过,忧又来了,高俊生一命呜呼,家里只剩他和老娘相依为命,别说是继续深造没希望,便是进京赶考参加乡试的路费真的都凑不出来。

  顾院长帮高攀龙出主意说:“你既然志在读书,以你的家庭条件,只有边当私塾先生解决生计问题,边自学,攒够路费再上京赶考。”

  高攀龙怯怯地说:“多谢顾院长指点前程,只是学生一点人脉资源也没有,又缺资历,哪里去谋教馆之职?”

  顾院长一笑,写了一封推荐信将高攀龙介绍到无锡阮乐成员外家当私塾先生。

  高攀龙拿了推荐信,有喜有忧:喜的是阮家在无锡木材生意做的大,财大气粗,工资定然比一般人家都开得高;忧的是听说阮少爷脾气大,不好伺候,从读书起,一年换两三个先生,没有一个先生干满过一年的。对能否当得了阮少爷的先生,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但顾院长的这番美意不能推却,高攀龙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高攀龙到了阮家一看,果然好气派的院子,大院连着小院,阮公子带着小厮丫环仆妇独住在小院,院家叫做东院。

  高攀龙与院员外一见面,院员外就介绍阮少爷说:“我们大成这孩子,我也没有惯着他,但他天生性格古怪,气大,非一般人能理解。在他七岁的时候,有次他淘气,我打了他的屁股,他三年不与我说话。从此有什么事他不从不和我说,总憋在心里。学业上,他只爱习武不爱学文的,而且相当厌恶学文。当今社会,读书做官才是正道,习武再怎么好国家又不开武举,有什么前途?高先生冰雪聪明,我看你们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可以沟通,一定会处得来。如教得小儿成功,阮某自当重谢。”

  高攀龙一听情况介绍,心里凉了半截。心想,阮大成如此性格执拗,天性厌学,怕是神仙也搬他不转来。只是自己走投无路,一脚跨进了阮家的大门,不试一下总不甘心与阮大成面都不见就打退堂鼓。于是表态说:“员外放心,少爷的个性是有点另类,高某早先有所耳闻,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将心换心,我与少爷成了朋友,应该可以沟通,能够沟通,或者可以有往读书上走的路子。只是情况特殊员外你自己也清楚,这教书之事急不得。我想我之前的先生可能一是败在沟通的年龄不对,难以有共同语言,二是操之过急。只要员外不急,高某愿意穷尽手段一试。”

  阮员外见高攀龙虽然年轻,但能说出一套道理来,于是笑一笑说:“读书的事,先生只是起一个引导作用,要靠他自己读的,这事怎么急得好?先生大可放心,我当然不急。先生按先生的套路施教就是。”

  两人相谈甚欢,阮员外这才叫阮大成来见面。

  阮大成年方十五岁,长得方面大耳,天生不苟言笑,一副孤傲的样子,正在东院习武练刀法,听老父说先生来了,他头也不回。因为这些年走马灯似地换了十多个先生,他已经对那么穷酸且老的先生麻木了。

  阮员外没法,只得领高攀龙出来。

  两人来到东院,阮员外不悦地又叫了一声“大成,先生来了,是高先生,是去年中了秀才的高先生,比你只大两岁”,阮大成一听,比自己大两年的人敢来当他的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胆子不小啊。出于好奇,阮大成这才收起刀,回头看了一眼。

  阮大成一看高攀龙长着一张地包天的撮瓢嘴,大笑道:“老爸,你太搞笑了,亏你想得出啊,是哪里觅了这样一个学霸来教我?”

  阮大成一笑,阮员外也笑了:“看你都笑了,说明你应该听说过高先生,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阮大成扔下刀,叫了一声“高先生”。

  阮员外走后,高攀龙和阮大成坐在屋里聊了几句,心想,阮大成家庭条件好,不指望求取功名挣钱养家糊口,所以学习没动力,这很正常,这么多的先生都败在他手里,一定就是这个同样的原因,如今我要待得长,只能另辟蹊径。所以吃过饭,那个叫阿松的小厮兼书僮报告说:“高先生,书房已经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开课?”高攀龙一笑:“开课我自然会叫你。”

  阮大成一听今天不开课,大喜,下午又要练刀,不想高攀龙和他聊起来了刀:“少爷的刀法师出何门,到了什么水平?”

  “我们都是号称天目弟子,其实天目弟子上千,哪里个个都是天目悟航道长的亲授弟子?都是大弟子带小弟子。”阮大成一笑,“我的水平?还只能说是个武术学徒,武师是不够格的。”

  高攀龙又问:“那么少爷想学到什么等级?”

  阮大成一笑:“我也就是为充门面学一学,当什么武学大师,我也没兴趣。高先生你真的学没过武术吗?要不我教你几招?”

  高攀龙大喜:“那我们一言为定,从现在开始。”

  阮大成叫阿松取了一把刀来,要教高攀龙刀法。

  高攀龙灵机一动,久闻天目刀法天下一绝,这天目刀法总有口诀,如今我引他说出口诀来,说不定可以收到启发教学的效果,打开我教学的缺口。

  高攀龙想到这里,因笑道:“少爷既然要教我刀法,那得先告诉我口诀。”

  阮大成一愣:“你没学过武功,怎么知道有口诀?”

  高攀龙笑道:“我没吃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天目刀法以快名世,我虽不会,不可能没有耳闻,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阮大成一想,虽然师傅交待这刀法招式不能传与外人,我与高先生是师徒关系,不是外人,何况这招式深奥难懂,未必他就弄得明白,于是有点得瑟地说:“实不相瞒,天目刀法六招三十六式,我才学得二招十二式。先生听好,这第一招叫做:出车维棘;第二招叫做设旐建旄。”

  高攀龙一听,心里一喜,忙问:“那还有四招二十四式,又叫什么?”

  阮大成带着几分不屑说:“高先生,你怎么这么笨啊,我才不是说了,我只学到第二招,我两招都教你,还要怎样啊?”

  高攀龙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余下四招,应该叫做城彼朔方、雨雪载途、薄伐西戎、采蘩还归。”

  阮大成听罢大惊,心想,我虽然只学得两招,但后四招的名称是知道的,这高先生不是不会武功吗?怎么他也知道啊?因问:“高先生,想不到你也是天目弟子,你骗我不会武功,是什么意思?”

  高攀龙坦然一笑说:“少爷,高某何曾骗过你,我再说一遍,我不会武功。”

  阮大成立即瞪着眼问:“你不会武功,怎么天目刀法的招式你全知道啊?”

  高攀龙这才哈哈一笑:“难道你师傅没有告诉你天目刀法这些招式,都是出自《诗经》《出车》中的句子吗?怎么一首征战诗成了武功招式?这也太搞笑了。”

  阮大成一听,呆住了,想不到高先生还有点真学问,于是有些好奇地问:“什么《诗经》?什么《出车》?什么鬼啊?”

  高攀龙一喜,感觉这是个启发学生的机会,于是将《出车》背诵了一遍说:“《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共305篇,《出车》是其中一首征战之诗。写的是战士出征,这出征吗,总有一个起始和结束,还有一个过程。正如武功中的起势与收势,文武一理,都是一样,所以天目武功招式取自《出车》,就是这个道理。”

  看阮大成听得认真,高攀龙知道他的启发收到了奇效,虽然阮大成听完没有回应,但他知道,阮大成绝对听进了心里。

  阮大成边听边想,怪不得我学了这么久的武功还是不得要领,原来是文化水平低了,没有理解武功招式的内涵,看来还是要读书,但此刻,他不想在高先生面前露怯,所以只说:“高先生,既然你什么都懂,那还用我教你什么刀法?”

  “嘘——”高攀龙轻嘘一声,“我虽然说出了天目刀法的招式名称,但其实没有练过,能者为师,还得你教我。”

  阮大成受了抬举,开始一招一式教高攀龙刀法。在阮大成的心中,他想,高攀龙刚才如此卖弄学问,赚足了面子,此刻自己也要挣回一点面子才是。

  阮大成教高攀龙天目刀法,阿松看了一下午,没有做声,第二天又看了一下午,心里有想法。所以晚上阮员外问起少爷的学习情况时,阿松就说了:“员外,这高先生本来是员外花银子请来教少爷读书的,但这两天,高先生没教少爷读一句书,却是少爷天天教他天目刀法。”

  阮员外初听,也是一愣,心想,高攀龙到底少不更事,哪有这样道理?但转而一想,说不定这是高攀龙这个学霸教书的高招,我且观察一段再说,于是对阿松说:“阿松,你说的我知道了,高先生教书自有高招,先当然要和少爷成朋友,再慢慢把少爷引上路。少爷年轻,先生也年轻,由他们玩去吧。如果一年之后还是这样,你再告诉我就行了。”

  阿松出来滴咕说:“员外就是员外,怪不得你是员外,我只能当下人,你的心量大呀!”

  高攀龙见阮员外不过问阮大成的学习情况,早料到他已经知道了阮大成教自己刀法的事,暗自佩服员外高妙,也不主动提起。

  半年之后,阮大成几招刀法已经教完,两人比试,高攀龙的功夫尚在他之上,阮大成甘拜下风,认识到习武并不是自己的所长,从此专心跟着高攀龙读书。三年之后,阮大成中了秀才。

  第四年,高攀龙正要陪阮大成参加乡试,谁知老母亲一病不起。高攀龙只得辞了教职回家侍奉母亲,本指望母亲病好去参加乡试,但母亲的病迟迟不见转机,结果误了考期,等到考试完,结果母亲还是死了。教书先生住笔穷,高攀龙葬了老母,又成了身无分文。但阮大成这次乡试大出风头,中了举人。第二年殿试,中了进士。一个自学成才的半大孩子教出了状元,这事传遍江浙,高攀龙成了红人。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阮乐成员外逢人帮高攀龙打广告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