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仙缘传 第十一章 福祸相依
作者:左心右昔的小说      更新:2018-04-11

  这一日,莫然自青丘回到云镜斋,见龚清名站在湖畔等候,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入门已满三个月,明日便是入门小较之期,龚清名此次前来是提醒他做足准备。

  凌云教绝大部分弟子入门时年岁尚幼,因此这入门小较只是考核各人对虚静功口诀的背诵、理解,甚是浅易。莫然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虚静功的口诀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总觉心中没底,寻思:“当真只是考较口诀?这几句口诀又有什么好考的?”

  他自然不知,短短三个月内,要通解这六十四句深奥的口诀,再从中举一反三,推算出世间的阴阳相位变化,并制定出某一时刻某一地点某种天气下吐纳之法,对一个七八岁、甚或连字都未认全的五六岁孩童而言,已是极为难得。

  他轻声将口诀背诵了一遍,回想当日龚清名的注解,确信自己并未遗漏深层的寓意,又想:“若当真只考这个,用不着等三个月吧?虚静功最难练的是第三和第四层,我修行了这么久,第一层守拙境都还未圆满,如若师父说我资质不佳,将我逐出师门,岂不糟糕?”但立即又想:“不会的。师父前不久才让我牢记‘在身不在意’这一要领,他又怎会责怪我进度慢?”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再想:“明天陈语瑶自然也要来,不知她已修炼到何种境界?是否已突破了守拙境?甚至进入了入神境?”

  突然又心焦如焚的爬起来,双腿盘起,闭目吐纳,想要在这一夜之间,突破守拙境。但此刻他心绪如潮,要静下心来已是难事,又谈何突破?只坐片刻,复又躺了下来,寻思:“罢了,罢了,临时抱佛脚又有什么用了?再说了,她的条件和我的差不多,又怎么可能已修炼到高境界?”

  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陈语瑶,心中又隐隐有一丝期待。

  如此这般,诸多想法在他脑中翻来覆去,直至二更,方才入睡。

  次晨,莫然一觉醒来,推开窗户,只见湖畔站着两个绝色女子,正是东方太葵和陈语瑶来了。陈语瑶这时仍是一身白衣,但越发像个九天仙子。莫然一看之下,心中酥麻,几乎无法转移目光,连忙镇定心神,迎了出去,拱手作揖,叫道:“东方师姐。”转向陈语瑶,笑吟吟的望着她。

  陈语瑶如何不知他这一笑的意图?白了他一眼,只当没看到。

  莫然故意沉下脸色,义正言辞地道:“清瑶师侄,怎的如此无礼?”

  陈语瑶轻轻哼了一声,待要不理他,偷偷看了东方太葵一眼,终于还是作了一揖,极不情愿的喊道:“见过师叔。”

  莫然心下大悦,嘻嘻一笑,道:“师侄不必多礼。”

  陈语瑶又瞪了他一眼,向东方太葵道:“师父,弟子先去给掌门请安了。”再不理莫然,径直往云镜斋走去。

  莫然道:“唉,你来过这吗?知道我师父在哪吗?”

  陈语瑶没好气地道:“那你还不赶紧带路?”

  莫然道:“带路就带路,那么凶干什么?”抢到前面,走到太史辛明房前,喊道:“师父。”

  陈语瑶也跟了上来,拱手道:“弟子清瑶拜见掌门师祖。”

  隔了一会,屋内才传出太史辛明的声音:“进来罢。”听来竟然有些有气无力。

  莫然和陈语瑶心中一阵疑惑:“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刚刚睡醒的寻常老翁?”推门而入,只见太史辛明正在打坐,眉宇间疲态颇为显著。两人都怔了一怔,才上前施礼。

  太史辛明做了几个吐纳,神色恢复自然,双目一张,道:“你们入门已有三月,今日正是小较之期。若是寻常弟子,只需考核虚静功口诀。对于你们二人,我却抱有莫大的期望,因而今日要考较的乃是虚静功的境界。”指着地上的蒲团,道:“开始罢。”

  莫然暗暗叫苦,没想到昨日的一番担忧竟然应验了。他倒不是惧怕师父责罚,而是担心在与陈语瑶的比较中处于下风,那自己这个“师叔”可太没面子了,但想:“事已至此,尽力而为便是。”当即坐了下来,闭目凝神,缓缓吐纳,过得片刻,由凝神而心静,由心静渐入虚境,渐渐地,心跳有若雷鸣,血流有若山洪,呼吸有若风吟。

  他在这意境之中维持良久,正觉寸步难行,不知怎的,陈语瑶的呼吸声突然如狂风一般灌入耳中,一股烦躁感自心底迅速蔓延开来,他一个激灵,倏地睁开双眼。

  这一睁眼,恰好与太史辛明四目相对,只见他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全然不似以往的慈和模样。

  莫然心脏突突乱跳,连忙闭上双眼,待要重新练功,心中却有一个疑问:“怎的师父看起来竟似生气了?”

  他又是不解,又是害怕,忐忑不安地坐了良久,始终静不下心来练功,忽听得太史辛明低沉着声音道:“我有两个月没查看你功课,你便只到此境界?”

  莫然张眼朝他一望,见他眼中已有怒意,忙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心中却想:“在身不在意,那不是你说的么?怎的你反而比我还要焦急?况且我进步虽慢,但并非原地踏步,长路漫漫,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太史辛明长叹一声,道:“你将虚静功口诀背诵一遍。”

  莫然道:“是。无尽之中复无尽,无极之外复无极。天地万物始于无,阴阳易变总归一。天时地利不可求,或吐或纳总相宜……”一口气将六十四句口诀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

  太史辛明道:“这‘阴阳易变总归一’是何解?”

  莫然道:“阴阳自道衍生而来,天地之间,万物或偏阳,或偏阴,但阴阳总和总是归于平衡,因而唯有使体内阴阳二相相称,才可接近于道。”

  太史辛明道:“天时地利不可求,或吐或纳总相宜,又是什么意思?”

  莫然道:“外在因素的阴阳相位无法随意更改,却可通过改变吐纳方式,使体内的阴阳二相趋近平和。”

  太史辛明点了点头,道:“不错。”又对口诀之中的疑难之处逐一提问,莫然则一一解答,毫无纰漏。

  太史辛明道:“口诀你既已背诵无误,疑难之处又尽然通解,只要专心修行,此时至少守拙境已修至圆满,又怎会被外物所惊扰?这些日子你的心思到底放在哪了?”

  莫然道:“弟子满门心思都在想着修行,这三个月来从不懈怠。”

  太史辛明道:“那为何进境如此缓慢?”

  莫然道:“在身不在意,那不是师父你教导弟子的么?”

  太史辛明大声道:“你若当真做到在身不在意,便不会止步于此。”

  莫然心中老大不是滋味,道:“师父,这也并非弟子心中所愿,况且,弟子入门也才三个月而已。”

  太史辛明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三个月很短暂?那为何清瑶已修炼至坐照境?”

  莫然只觉心头一沉,这正是他最为担忧的。侧眼看去,只见陈语瑶黛眉低垂,对两人的谈话恍若不知,周身隐隐有紫光流动,正是龚清名曾说过的“静以观心”的坐照之境。一时之间,他心中又惊又疑,又羞又妒,垂下头半晌不语。

  太史辛明叹道:“明明是你三心二意,却找来这许多借口。你心中情欲不净,难道我便看不出来吗?早知如此,当日便该将你送下山去。”

  莫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分不清心中是委屈居多还是羞愧更甚,胸中突然有股傲气激荡,热血上涌,道:“现在送我下去也不迟。”

  太史辛明听闻此话,如何不怒?看他神情似曾相识,越看越怒,猛然间抬手一挥。莫然只觉有一股大风扑面而来,身体犹如一片落叶被狂风卷起,跌出门外,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屋外的湖泊之中,仓皇之间,咕噜噜的吞下了几口湖水。

  东方太葵正在屋外等候,陡然间见人影飞出,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上前查看,待要相救,却被随后出来的太史辛明制止了,见他满脸怒容,惊疑不定的退到一旁。

  太史辛明站在屋檐下,看着湖中惊慌失措的莫然,袖袍一挥,右手在身前划了半个圆圈,一道透明如水的灵气激射而出,飞向湖中。

  这时莫然正浮向湖面,突然间双脚似被什么东西拽住,身体竟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沉,片刻间已沉至湖底。紧接着,身周的湖水竟如结了冰一般,手脚动弹不得,连口鼻也被死死的封住了。

  此刻他头脑反而冷静下来,心中懊悔不已:“为什么我偏偏要顶撞那一句?”

  他性子极易冲动,每于冲动之际,做事往往不计后果。当日在刑部时,便因一时冲动去抢夺衙役赵志的佩刀,若当时赵志一刀砍出,他不免一命呜呼。在公堂之上,又直呼“昏官当道南宣复存”,单只这句话,便可定他“叛乱”之罪。这些日子间每当他回想起这两件事,深觉险之极矣,痛下决心要一改前非。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太史辛明在陈语瑶面前直斥他情欲不净、用心不专,他心中不忿,哪还记得过往的教训?一旦冷静下来,不免又心生悔意。

  他躺在湖底,望着湖面上的太史辛明,寻思:“师父这一下多半是略施惩罚,过会便将我拉上去了,我这性子也当真该改一改了。”想到此处,索性闭上双眼,默念口诀,竟在湖底修炼起虚静功来。

  但他终究不是超凡入圣之躯,只挨了片刻,头脑已一阵眩晕,胸口憋闷似欲炸裂开来,想要呼气,却哪呼得出来?心想:“师父怎么还不救我上去?”睁眼一看,只见太史辛明背负着双手站着,哪有半点相救的意思?

  到此地步,莫然终于慌了,但喊又喊不出,动也动不了,只能怒睁着双眼,一点一滴的感受身体逐渐衰亡,绝望、恐惧、不甘、迷惘、哀求、痛苦、愤怒等种种情绪在胸口交会,令他心跳越来越快,意识渐渐模糊。

  某一刻,时间突然变得极度缓慢,朦胧之中,他看到自己长出了一双翅膀,自由自在的翱翔在天地之间,远处,有个美若天仙的女子,遥遥的朝他微笑。他耳边传来一阵密集的鼓声,让他想起了穿越前的那阵雷鸣,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梦……

  ……

  莫道世事总无常,生死只在一念间。

  君若领悟心中意,何苦逐鹿负华年。

  ……

  莫然并没有死,只是昏迷了四天三夜。第四天夜里,他的眼皮缓缓张开,终于苏醒了过来。

  此时窗外已是黑天,但房间里烛影摇曳,将一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他只觉浑身无力,怔怔的躺着,心中却似翻江倒海一般:“何以一向慈和的师父会突然间勃然大怒?何以他竟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虽然一直以来都是龚清名教他修行,但他对太史辛明却一直颇为尊崇,心中隐隐奉为偶像。可正是这样一个曾有大恩于自己的人,又险些让自己万劫不复,自然让他心中充满了困惑。

  他想了一阵,忽然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划脸而落,自己也不知是委屈是悲伤,连忙抬手拭去,转头看向屋内的那个人,见她伏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但秀眉微蹙,一副担忧的神情,却是陈语瑶。

  但凡一个人经历过生死,往往会性情大变。莫然望着睡梦中的陈语瑶,想到她深夜仍留在这里,自然是为了照看自己,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心里犹似灌了蜜糖一般,想起一句诗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至于太史辛明缘何发怒、又因何要将他置于死地,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此刻,他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没错,他心中爱极了这个女子,也许这份爱埋藏了十几年,也许才刚刚萌生,但都已不重要,他只想在今后的每一日,与她“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雨”,或者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他想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告诉她自己心中所想,奈何身子虚弱之极,只能缓缓坐起。

  在这细微的响声中,陈语瑶惊醒过来,看着坐在床上的莫然,神情恍惚的怔了片刻,突然间脸上笑颜绽放,大步来到床边,道:“你醒啦?”

  莫然微笑着点了点头,见她神色关切,那是以前从未看过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心情激荡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陈语瑶脸上红晕泛起,低下了头,隔了片刻,才将手抽开,说道:“我去通知师伯。”随即转身出门。

  过了一会,屋外脚步声又响起,听来共有两人。莫然只道陈语瑶也回来了,心中一暖,哪知进来的却是上官太昱和龚清名,不由得一阵失落,叫了声“上官师兄、清名师侄”,又问:“陈……清瑶师侄呢?”

  上官太昱道:“她回兑宫去了。”

  莫然急道:“这时已是深夜,她一个人回去,不会有危险么?”

  上官太昱面色一沉,道:“你师兄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么?再说了,云宫山上又无妖人怪兽,她能有什么危险?倒是你,觉得怎么样了?”说着,坐在床边,替他把脉。

  莫然心想不错,也就不再担心,但不知她为何匆匆离去,心中仍有些失落,问道:“这么晚了,师兄你怎么还不睡?”

  上官太昱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他,道:“你身子已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可痊愈了。至于你为何会惹怒师父,此事我也不想追究,但你须当牢记今日之教训,切莫重蹈覆辙。”莫然见他神色严厉,只得点头答应。

  上官太昱又道:“师父闭关修行了,快则一年,慢则三五年,在这期间,掌门之职和督导你修行之责暂且由我代理,你若遇到什么难处,尽可说与我听,但这段时间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莫然听到他说师父闭关修行时,便怔住了,心想这也未免太过凑巧,问道:“师父为何闭关?”

  上官太昱道:“到了师父这个境界,许多问题都需自己参透,闭关又有什么好稀奇的?跟你并无干系,你不必自咎。”

  莫然心思被他看破,脸上微微一红,道:“是。”

  上官太昱道:“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让七师弟来帮你另配一副药。”又吩咐龚清名几句,这才离去。

  当日莫然虽几乎窒息而死,但口鼻被封住了,肺部并未吸入湖水,因而身体所受创伤,只是缺氧所致后遗症,加上纪太尧医术精湛,精心帮他调配药方,休养了五日,已将近痊愈,但心灵所受创伤,却不知何时可愈了。

  养病期间,再不曾见过陈语瑶。他想念得紧了,便询问龚清名,这才得知,在他昏迷之时,正是陈语瑶寸步不离的照料他。至于为何她再也不来探望,龚清名也语焉不详。莫然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决心找个机会向她表白心意。

  这五日内,他数度回想前事,均猜想不透何以太史辛明会突施辣手。就算他违背教规、顶撞师尊,也罪不至死,况且修道之人,怜悯苍生,慈悲为怀,又怎会轻易杀生?待要询问上官太昱,却始终不敢。

  想到后来,不免将此事与姬子扬联系起来,心想当今世上想取他性命的,也只姬子扬一人,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竟萌生了溜下山去的念头。只刚走出门口,转念又想:若师父有意取自己性命,实在是轻而易举,此刻岂还有活着的道理?况且姬子扬的目标是陈语瑶,她既然还在山上,此事多半与姬子扬无关。如此一来,又将先前推想全盘否定了。

  想到最后,突然间豁然开朗:“有道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努力提升修为,到时候纵横宇内,管他是姬子扬还是皇帝老儿,怕他何来?”如此一想,只盼身体尽快好转,以便继续修行。

  到得第六日,他感觉身体已然无恙,下了床在湖边小跑一会,并无不适,便又来到了青丘,爬上轩辕柏。此时他心志坚定,别无他念,练功不久,往日苦苦追寻的守拙境圆满境界,竟轻而易举地到达了。他脑海中现出一幅景象,自那景象之中,可以看到心脏如何跳动、血液如何流行、肝肾脾肺如何运作,一切微小至细胞的变化,此刻在他脑海中清清楚楚,犹似亲眼目睹。

  蓦地里他手心、足心、顶心五处地方刮起了一阵微小的旋风,一丝丝透凉之物源源不断地涌进体内,沿着劫脉游行至气海,过得良久,方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