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菲格家族水上浮冰建筑群落所在的湖域,仍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冬景,白色的浮冰及建筑之下,反映着天光的湛蓝水域扩展开去,无法望到边际。
尽管只是那样一道仓惶间闪烁的身影,特安希也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随着肃清活动的临近,父亲也愈加频繁地把自己叫来主殿这里,为着竞争而必须展现而出的实力,原本只安排在上午的课程逐渐扩展到了全天,自己能够见到姐姐的时间少得可怜。往往等自己结束学习回到房间,姐姐不是看书就是已经睡去,而无论第二天早上自己多早醒来,姐姐的床位都已经整理整齐。
原本她们姐妹二人的能力就分属于水魔法的不同派系,自己倾向于实战,而姐姐更倾向于领域。除却基础的理论知识和共性,二人的课程多数也不会安排在一起,尤其是三阶过后,逐渐接触到一些高深晦涩的古老支系,两人的课程就更是没有了共通性。然而就在差不多一周以前开始,教授姐姐魔法的那位长老告诉前来等待姐姐结束课程的特安希,芷洛娜停止了在她这里的学习。
那之后快要一周的时间里,特安希几乎再也没在白天见到芷洛娜的身影。
掠出浮冰阵之后便是水域,特安希的脚下刹那间绽放出高压缩下能承载她身体的凝实的水,这样的水延伸出一座不算宽阔的桥梁,向着那道背影所在的地方追了过去。
前方的芷洛娜不知是否已经察觉到有人跟随,像是心不在焉一般并未回顾自己,她的控制力并不如特安希,只是轻身提气间在水面的几点纵跃,轻而易举地顺着水面往浮冰阵的西北方跃去。那般轻盈而优雅的身姿,令浮冰阵间许多还在努力撑舟的小辈们心生羡嫉。即使是特安希也不由暗赞姐姐的能力和凌逸,只是眼看着她往西北方一直行去,不知是要去哪里。
狠了狠心,特安希还是加力之下一路追了过去,直到脚下再度踏上浮冰,面前微有一座白岩堆砌的高塔耸立。头顶上不时有着白羽的鸟儿拖曳着长尾起飞或是降落,偶尔还发出某种婉转悦耳的清鸣。
眼看着芷洛娜就要沿着楼梯向塔上行进,特安希不得不发出声音。
“姐姐!”
正要前行的少女听闻这个声音,不得不停下脚步扭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浮冰边缘的那个明显才刚刚登岸的少女仰望着正要进塔的自己,眉眼里满是倔强和迟疑。
她轻轻呼了口气,放轻气息。
“有事吗,特安希?”
特安希望着芷洛娜面上那堪称漠然的淡定不由咬了咬嘴唇,提高声音问道。
“姐姐为什么来这里?”
“散心。”芷洛娜的回答散发着一股旁人勿近的淡漠,没有理由也不想解释。
特安希不由愣了愣,但还是坚持问了下去。
“姐姐你的课程……为什么不再继续了?”
“只是有点累了而已。”芷洛娜轻轻拨弄了一下自己钴蓝色的波浪卷发微微笑了笑,“我自认没有你这样的天赋,也没有你这么努力,追赶之余偶尔也要放松一下自己,只是几天假期。”
特安希还想说什么,但芷洛娜显而易见地不愿再继续,她将头转过去后唯留一语便继续前行,没有分毫留意。
“祝愿你在下次的族考里继续保持第一,我先上去了,你要加油。”
特安希刚刚抬起的手不得不放下去,那那白岩堆砌的,从塔外浮冰之上延伸到塔内的阶梯上,很快就不见了少女的身影。
远方钟声再起,时间不容许特安希再作考虑,水桥再度构筑而起,特安希穿行于浮冰之间,返回浮冰阵的核心去。
白塔之上雪鸟起降仍未有丝毫停息,仿佛这些美丽的白色生灵生来不知疲倦为何物一般,扑翼的声音的时响起,少女远远望着湖域上那道蓝白色的背影迅速远去,眼眸中续起淡淡的怅然湿意。
身后空气骤然扭曲,仿若墨迹滴入水里,身着烟色长衣的执事显出身形,有些担心地望着芷洛娜的背影。
“我没事,开始吧。”芷洛娜轻轻揉了揉眼睛,转过身来面对执事烟发之下那一双紫灰色的眼睛。
“想要赶上特安希,我可要努力才行。”
在这样平淡的微妙里时间飞速逝去,某日早上特安希收拾许久后随着父亲以及大批族人离去,芷洛娜知道她是去参加拉菲格家族与艾瑟斯家族共同举行的北境肃清,那是她尚没有能力去参加的活动,同样也是少族长的竞选提名。
这一日的法特安蒂斯,在空无一人的神殿等待她的来临。
“同二小姐竞争少族长之位的,目前只有两人。”执事抽出一卷羊皮纸来,指尖描画着那些被红色墨水圈出的姓名,“狄斯与简拉菲格。”
“简?”芷洛娜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好像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嗯,大小姐没有听过也是很正常的,”执事微微点了点头,“简拉菲格出身自族外的支系,并不是在湖域浮冰阵中长大的,虽然是无可争议的纯血系,但在族中地位也很低。只不过是在一次巡查中与一位长老见了面而已,她的弟弟似乎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那位长老爱惜于简的能力为她争取到一个入族的名额,只要在族中有了足够高的地位,自然就有能力调遣资源缓解弟弟的病情,她的天赋也相当不错,在族中略做栽培之后很快取得不错的成绩,只是这个出身让她很难能在竞争中走到最后,一个长老想必已是极限。”
芷洛娜轻轻点了点头,皱着眉头将目光挪向另一个名字。
“这个狄斯应该就是……管理者的那个狄斯吧?”
执事见她这个反映不由失笑些许,“说起来和大小姐也是对头呢。”
“果然。”芷洛娜无奈地叹了口气。
狄斯拉菲格也算是家族新生代中排的上号的天才,他的祖上也是出过族长的望系,只是这几代最高的成就也不过是末位长老而已,狄斯的双亲负责管理家族典籍,也算得上是颇受尊敬的职业,也许正是因此,狄斯的魔法学习开始的较同辈人早上几年,加上不错的天赋以及纯正血系,也取得了不小成就,就算不参与族长竞争,长老之位总是确定坐实的。
“二小姐在年龄上怕是要吃亏。”法特安蒂斯对这样的竞争不太乐观,“简已经十五岁,无论是学习时间还是身体能力都要比二小姐占优,狄斯更是已经十六岁,四月份就要前往星空学院进行二阶评定,想来现下无论如何也有二阶水平。”
芷洛娜的眉头不由再皱了皱,低声问。
“能力呢?”
“简走控制路线,这一点和二小姐相差无几,”执事微笑,“狄斯走力量路线,不同于大小姐的感应,他是纯粹借助水的力量进行攻击,也算是家族中罕有的纯攻击存在了。”
芷洛娜沉吟片刻后松开一直扒着羊皮纸卷的手,略微泛黄的纸卷末端立即回卷,将所有痕迹掩盖而去。
“如果简不足以走到最后的话……”
月色寒凉,北境的夏季似乎只在瞬息间就已经过去,无论是风还是雪都隐去了那份短暂拥有的温和,再度变得生硬和凌厉。
十一点的晚钟敲响,钟声回荡在空旷的冰湖之上,混合着因高速而尖锐的风声,像是悲鸣,又像是无边无际的叹息。
女孩以较快的速度敏捷地绕过环绕在各块浮冰之间用作防御的暗流,远离了那些高大而华美的建筑群落,向着浮冰阵较为偏远的东南角行去,那是地位较为低下的族人们的居所,仅从建筑风格就看得出,线条平直不带弧度的墙壁取代了精美雕镂的巨石立柱,同样是白石堆砌的楼梯空空荡荡,没有编入丝线的长绒地毯也没有整齐排列的扶手和栅栏,他们的窗边甚至连栖鸟都向来懒得驻足,它们知道这里不会有任何食物施舍给它们。
所谓的世家正是这样的存在——身居高位的族人们如同古老贵族一般优雅从容,而更多低微的族人们一边仰望着他们的光芒一边要疲于奔波维生。外界贵族的生活水准再好也不会好过世家的顶层,而魔法师的待遇再差也不会差过世家的底层支系。魔法师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是受人尊敬的,即使是五阶也是一样,但在强者云集的十二世家之中,这样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太过不值钱了些。但即使是最底层的存在也轻易不能离开家族的管辖范围,更不能随随便便地加入某个国家或者势力,也许在世家之中他们是弱者,但只要还拥有着那个光辉闪烁的姓氏,他们的背后就是这世上最强的十二个家族。带着这样的光环会被理解成是世家向着某个势力或者某个国家施以援手,这种情况无异于间接触犯其他家族的利益,最终会演化成极其严重的交涉性问题。所以底层的族人们明知外界会对他们尊敬有加,却仍旧无法逃离。
米黄色的皮革短靴踏上了浮冰的边缘,毛斗篷下轻轻呼出一段烟雾似的白气,女孩伸手将几缕窜出兜帽的亚麻色鬈发塞回去,推开了没有丝毫多余纹饰装饰的素白门扉。黄铜粗制的铃铛轻轻摇了摇,发出说不上是沉闷也绝不清越的声响。
然而就在她关上门的下一秒,一层浅淡的蓝色光晕从渺远的水域缓缓潜行,终究无声无息地将这里封锁成了一处秘境。
简拉菲格刚刚结束了在长老那里的晚课回到自己的居所,这个时间里大部分族人已经休息了,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的走廊里。
尽管她是族外所出的后裔,但她的天赋即使是放在族中也名列前茅。正是由于如此,她才能得到长老的垂怜有了回族的机会,但这样已经是极限,毕竟出身摆在那里,在获得确切的地位之前,她仍旧是最底层的支系。无论在这里她被多少羡嫉的目光包围着,到了真正的核心圈那边,仍旧会被轻蔑的目光所淹没。
推开房门之前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和表情,十五岁少女的面上漾起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而温婉的笑意。门后那简陋而狭小的房间属于她的弟弟,由于那位长老的爱屋及乌才被勉强安排在这里,至少这里是族内,简不必担心弟弟因为疾病和温饱问题夺去生命。
房间仍旧有些小小的凌乱,破损的陈旧书籍被随意地摆在床头和窗台,仅有的一张小圆桌上灼痕划痕斑驳交错,一截小小的白烛微弱地燃着,为房间带来些许温暖的光明。
简的笑容不禁有些破碎,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像是听到了一般,靠近窗边的低矮床铺上,男孩推开被子翻身坐起,望向简的时候,苍蓝色的眼眸中流光熠熠。
“姐姐!”大约**岁的男孩看起来有些异样的消瘦和苍白,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颇为可爱,简勉力地笑笑,俯身收拾这些抛了一地的杂碎和书籍,顺带在低头的瞬间将眼眸深处的那一丝心痛掩去。
是啊,无论他怎么掩饰笑的多么开心,他的苍白和嘴唇上蔓延开来的紫色都无法逃过简的眼睛。对于常人是用以维系生命动力的心脏于他却像是一把埋在胸口处的利刃,无法肯定会在怎样的时刻暴起,在剧烈的绞痛中将他的生命夺去。
将书籍归拢回墙壁上用木板制成的简陋置物架,将男孩子的木雕摆件等零碎放回桌上的匣子里,做完这些后简才将自己的毛斗篷随手搭在衣架上,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圆肚瓶,从中倒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淡蓝色药丸。
威廉的表情显而易见地不大好看,但看着姐姐的神色还是乖乖张开嘴将那颗药丸吞了下去。短暂的清凉之后浓重的苦意从咽喉中翻涌而出,他拼了命地抑制才没把药丸吐掉,望着简露出一个颇为痛苦的笑意。
简伸手轻轻摸了摸弟弟浅棕色的鬈发,又从斗篷里摸出一只用绘着花草图样的白色油纸包成的纸包,展开来里面安静地躺着三块小巧精致的点心,威廉的目光在转移过来的瞬间就亮了起来,不等简递给他就已经抢过去狼吞虎咽。
简看着弟弟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弯下身来轻吻他的发丝,像往常一样简单地道了一声。
“晚安。”
埋头在点心里的威廉含糊地应了一声,简已经拿着自己的毛斗篷返回自己的房间里。
在之后的无数个年头里,身居高位的新族长每每想起那个安静寂寥的夜晚都忍不住地落下泪来,他无比悔恨着自己的大意和沉溺于面前短暂的满足,因为他忽视了最重要的那个人,那双眼睛和那道背影。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来自姐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