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施加在决心之上的力量,像是一把钳子紧紧扼住珞的腕骨,却异样颤抖着,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不堪的过去。
“别看了,”良久之后,柯琳苦笑,“再往前……就真的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了。”
“你是谁?”楠焱珞觉得自己浑身发抖,“你为什么会认识我姐姐?”
柯琳只是摇头。
楠焱珞挣脱他的钳制,瞟见已经愈合成几道血疤的伤口和几乎碎尽的长衣,把自己的白袍脱下来披在了他身上。柯琳没有拒绝,强行苏醒彻底榨干了最后一丝魔力,现在的他浑身冰凉,连最基础的火焰都无法召唤。
楠焱珞垂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片青紫,魔力运转,颜色迅速变淡消失。
“抱歉。”柯琳轻声说。
“没什么,”珞浅淡一笑,扭头直视这孩子的眼睛,水蓝色的,高远如秋日的明空。“我……想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柯琳挑眉。
“在你是柯琳普林赛斯之前……我们见过吗?”楠焱珞小心翼翼地问。
“见过的。”柯琳回答得很简洁“如果我姐姐可以托付于你,那么我也会相信你。”珞抿唇,“走吧。”
会场之外两头独角兽正在静候,它们的鬃毛是似雪的纯白,那是它们野生的证明。
“这是野生的独角兽吧。”寞翎晨喃喃道,“据说野生群类在驯服之前都是不会帮人类做事的。”
“它们只是借用,”珞轻抚它们雪白的鬃毛,“西恩特的独角兽山谷,凯瑟琳前去寻求六翼的黛斯特尼的帮助,黛斯特尼对于独角兽的命令是绝对的。”
“黛斯特尼不会接见凯瑟琳,”柯琳眉头轻皱,“你肯定知道原因,能请求黛斯特尼协助的人只有……”
“不要提他。”珞的声音骤然变得寒冷,一旁的楠焱朗不由心惊。
默然,而后是一声轻叹。
“十五年过去了,你还没有原谅他?”柯琳轻声问。
珞别过头去,并不作答。
“那么他会来么?说实话以你之力必定打不过楠焱的族长。”
“应当也在路上吧,”珞轻拭眼角,“西恩特有特维希尔的人在,他若来可以直接传送至特维希尔,离极东也就不远了,但是他要带人来,所以会耽搁一些时间。”
“带人?”旁听的楠焱朗微惊,“这……是要开战么?”
“带谁?”柯琳蹙眉,完全忽视了楠焱朗的存在。
“佩瑞恩伊格特兰德,毕竟他是那女孩的老师。”
众人默然,上车,独角兽长鸣,沿着大道一路向东飞驰而去,迅速离开了茗国的国境,距极东仅有不到半天的路程。
极东楠焱家族
楠焱菁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极东,和贝拉一起被锁在一处偏房内,透过木窗可以看到极东万年永盛的樱花,樱——那正是她的本体。只是以幻森覆灭为分界点,之后再没有她这样的树灵诞生了,因为滋生灵物的圣地已经死去,她是最后一个。
她可以轻易地与极东领土的任何一株草木建立联系,因为她年龄最长,透过根系她甚至可以看到所有草木所及的地方,包括自己。
祠堂庭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樱,十人合抱不止,花朵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颇具灵性,枝叶间希满了用红丝缚了的银铃,以及一张张朱砂写就的符咒,看起来庄严肃穆。万年唯她担此职,因为唯有她的万年修行,净化的了经久年岁的戾气。
一双苍白而消瘦的手缓缓抚摸着樱树的表皮,曾失去枝条的节点,皲裂的树皮,暗生的嫩芽,一寸一寸探查,万分熟悉。
“今天它看起来,很特别。”白色石塔前,楠焱娉婷对璎珞低语道,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么,莫名的不安。
“十五年前也曾有这样的事发生啊。”璎珞抽手,扭头,浅笑。“在它上次焕发光彩的那一日,我用这双手穿透了坚硬的树皮,从中抱出一个新生的女婴。而今,那女孩想来也是长大了吧。”
娉婷默然。
楠焱菁抽回自己游离的意识,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额头。
新生时睁眼所见的,是一张柔美而淡泊的面孔,数年来一直被迫远离的故乡,原是这般略带哀伤的风景,这土地曾给予多少人年华缝隙里的绝望和痛惜,她再清楚不过。
有的人可以逃离,但有的人只能留在这里,被年岁逼至绝境,一点一点化作尘埃,草草地散落在风里,没了声息。
她转过头,轻纱之下,床榻上的女孩睡颜恬然静好。她恍然,突然明白了她的家族的用意,只是有些事来得匆忙,措手不及后只留下一地不堪回顾的狼藉,那是无法预料到的。
人世间有太多无可预料,她冰凉的指尖轻触女孩的面颊,笑意勉强。
可以预料的事在如今已经不多,但唯有一件事她肯定,那就是在德兰的新王决意使自己的双手沾染上无可洗涮的血腥之前,无人能够将其玷污。那是拉芙拉希娅的箴言,宛若圣谕。
小的时候她经常问自己,失去了德兰和幻森,被遗弃在旧时代的自己为何能够苏醒,为何会被赋予生命,第三任至尊并非有意为之,那这无意中结成的因果,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
所幸她今天找到了寻求以久的答案,就是为了面前这个名叫贝拉达伊洛的女孩,德兰的新王。
所以我们相遇,若是以前我终其一生也无法面见的你,而今却能平等而待。
“楠焱祭,你所赋予我的,我便在今日还给你。”她叹息,将食指含在口中微微用力,血珠殷红。
她一笔一划极尽虔诚,精细的红色符文被精心绘制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像是妖娆的图纹。房中立柱上延伸而出的两只暗金色的镣铐分别铐在她们二人的右手腕上为防逃脱,她却浑然不觉。
那些血,片刻之后退却了鲜艳的色彩,转而成了如同春日薄樱的粉白,又缓缓变成素白,染上碧色,像是无尽延伸的藤蔓。然后从第一笔画下的地方,血迹变淡、虚幻、一只只虚影一般的浅水绿色翎蝶轻舞在她们的周身,楠焱菁抿了抿煞白的唇,一笔一笔画下去,直到最后的这里,被无尽的翎蝶包裹成一只通透的光茧,她才摇晃站起,退出了翎蝶的包裹范围。
她含笑抬手,轻轻戳在茧上,数万只翎蝶像是受了惊一样轰然四散,纷纷毫无方向感地撞向房顶墙壁乃至于地面,可就在它们解除到实体的同时,纷纷碎裂成了晶莹的绿色光斑,隐没在空气里。
喀拉一声,暗金色的镣铐滑落在床沿,轻纱之下已无半个人影。
楠焱菁脱力一般地倒地,唇角挂着一丝好似解脱的笑意。
鬃毛雪白的独角兽一路向东飞驰,它们蹄下始终流淌着一条算不得深的小溪。通向极东的路两边尽是参天的乔木,只剩寥落的黑色枝条伸向惨白的天空。
柯琳裹着楠焱珞的白袍,轻轻摩挲着掌中的怀表,表盖弹开来后,表盘中融金字体和镂空的金质指针仍在磨合间发出轻微声响,而表盘外侧一圈圈的暗金色圆环上绘满了近乎微不可查的图纹和文字,他轻轻旋转着那一只只圆环,仿佛上面无序的字母,能告诉他最后的答案。
“停下吧。”片刻后他合上表盖,对楠焱珞说。
珞不解,却仍是唤独角兽停下,柯琳起身,推开侧边的门,跳了下去。
“你……”楠焱珞不解。
“前方已是我不可涉足之域。”他仰着脸看她,微笑。
前方不远处,似乎还是密林,而密林深处,隐藏着一层无形的墙壁——「极东之壁」,将十二世家与寞翎家族以外的所有人隔绝在外,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踏入的资格,就像隐藏在西恩特密林深处,那高入云巅的白色城池一般。
楠焱珞会意,默然点了点头,再次驱动独角兽,去向那个他无法前往的秘境。
风吹过枯黄的草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柯琳目送着马车远去,低下头来揉了揉眼睛。待他再次抬头看时,双瞳已然灵动如火,而东方呈现出一片迷蒙的柔嫩粉色,那是楠焱的秘境。
他的头发像是幻化一般伸长,卷曲,五官如同女孩一般精致秀美,他平伸双臂,无形的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将所在的那片区域的魔力抽成了近乎是零的状态。
这是他第三次动用这种堪称“劫掠”的魔法,第一次是为了普林赛斯,第二次是因为贝拉。
如果这个时候他的身旁有魔法师存在,大概会在片刻之间被吸噬成渣,但是为什么方才没有对楠焱朗用呢?是顾忌楠焱么?还是因为某个人虽然厌恶着他,却一样无法接受他的死亡?
他淡淡吐了一口气,背后光芒凝结而成的羽翼平展而开,渐渐精细到每一根羽毛都宛若实物,轰然张开又轰然合拢,将他包裹的瞬间,连同身影和气息一并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