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军师是女郎 有美一人
作者:陈静姝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燕儿只觉自己多半是死了,睡进了蓬蓬松松的一团云里。

  胸口仍有滞痛的感觉,却并不分明,也不难捱。耳朵能捕捉到有人压低了声音争论,却也听不真切。

  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罪臣郭肃的孙女,惹麻烦之类的话。

  之后又听见一个清清润润的女声道,给郭肃定罪的大雍皇帝都弃了金陵跑去,哪个还在乎他定的劳什子规矩,若是出事我担着就是。

  最后真正唤醒她的,却是饥饿和粥的香气。

  燕儿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她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进食了——刚刚被关进去时,厨房上的张家大娘可怜她,偷偷给她送了盆粥,叫她省着吃。粥冷了结成了白乎乎的冻,她就割成了几份,忍着饿每天吃一份儿。饶是如此,吃到第四天,粥也没有了。她担心自己会饿死渴死,夜里不敢睡,直到第五天夜里下了雨,她从窗户伸手接了几回雨水喝,才又有了些精神。

  她此刻只觉得很饿,胃部抽搐成了一团,虽仍觉困倦,却还是忍不住又咕咚一声咽了口水,睁开了眼睛。

  “醒来啦,醒来啦,”先前看见的梅姑娘拿着白瓷的小碗在她的鼻子上头晃来晃去,笑眯眯道:“我就说吧,有吃的保准就醒!”

  燕儿这才瞧见床边的小凳上还坐着另一名一身牙白素衣的少女,朝她和善一笑。

  燕儿一愣,也不自觉迷迷糊糊地回了一笑。

  实在是那少女的姿容,是燕儿生平见所未见——人们用绸缎形容女子的秀发柔顺丝滑,可最巧手的织女只怕也无法织就如同她的秀发一样光泽美丽的绸缎;人们用星子形容美人的眼眸明亮,可天上的星子怎及她的眼睛柔婉多情。

  春山不及她的双眉秀丽,花瓣不及她的唇瓣饱满丰润。

  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比拟这个秋水为神玉作骨的少女。

  燕儿小小的脑袋里转来转去,就只剩下“美”一字可以形容。

  梅姑娘见惯了旁人为她家姑娘着迷发痴的样子,只咯咯一笑,拿调羹敲了敲小碗道:“不饿了?先把粥吃了再你瞧,姑娘说了留你在楼上伺候,往后还有的瞧呢!”

  燕儿这才反应过来,这便是整个金陵城都赫赫有名的灵均姑娘,虽为自己盯着人家愣神儿而有些害臊,还是道了谢,要起身接碗,却被梅姑娘按着道:“你这一身的伤才刚刚裹好,我喂你就是了。”

  灵均亦笑道要燕儿乖乖靠着就是,到她这里万事只管放心。

  燕儿感激地点了点头,低头喝了梅姑娘递到嘴边的粥——她认出那是拿上好的红稻米煮的,还加过糖,很是清甜顺口。

  燕儿又喝了两口,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些忧虑之色,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丝滑的被面,迟疑道:“燕儿...身世有些特殊之处...日后只怕会给姑娘招惹祸患,实在不宜留在姑娘这里...”

  灵均见她坦诚,又是一笑,柔声道:“你不必多虑,我都知道了。只是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如今大雍都分了南北,临安跟金陵出了两个皇帝,咱们倒也不知该遵哪位圣上懿旨了。金陵城这样乱,料来也不至于有人来管你这么个小姑娘究竟待在哪儿了。”

  梅姑娘亦道:“咱们私底下胡乱说句大不敬的,这龙椅上明日坐着的是哪个还说不定,他们哪还有空儿管你了?咱们都不怕,你怕个啥?乖乖喝了粥服药才是正经!”

  燕儿心中感动,眼眶一红道两位姐姐大恩大德不敢忘,今生来世定然结草衔环来报。

  梅姑娘打趣说,哪里用得着来世,快快养好了伤和她们一处玩耍解闷儿就是了。

  燕儿颇有些感慨,只觉这位灵均姑娘当真是没把梅姑娘当作下人婢女,而是姐妹相待。自从父亲兄长流放,同族姐妹没入贱籍,是再不曾遇见像这位灵均姑娘的善心的人了...可惜族妹命苦,否则若是遇上这位姑娘,也不至于...

  燕儿想到此处,有心想问族妹的事,却又觉不好再给灵均添麻烦,话在舌头上转了几个个儿,却还是随着梅姑娘喂的米粥一起咽下。

  灵均却好似看出她的心思似的,细细同她说了已经命人卖了棺木将她的族妹送到城西安葬,待她伤势好转时,可以前去祭拜。

  然后问了她的族妹的名字同生辰刻碑,又问了她的本名和生辰,说莫要叫惯了贱名,倒忘了父母亲所赐的真名。

  燕儿答了本名郭嫣,虽然抄家时还不过七岁,但因为祖父素来疼她,常把她抱在膝上习字,因此倒也识得些字了,郭家女儿名字从女,嫣是风致嫣然的嫣。如今过了三四个年头,生辰却是记不真切了,只是依稀记得是在正月里,上元节前。

  梅姑娘听得唏嘘,道她也是正月里的生辰,生下几天让爹娘扔在破庙里头,万幸几个乞儿捡了她,却也不知她究竟是哪天落的地,又说郭嫣既然忘了生辰,不妨同她一起在上元节过生辰。

  灵均则道:“即是记得本名,不妨以后就叫嫣儿。燕儿是鸟雀的名儿,也不及嫣儿好听。”

  喝罢了粥,梅姑娘又喂郭嫣喝了药漱了口,灵均叮嘱她安心养伤休息不提。

  养了三四日,郭嫣就已基本可以下床活动了。做了三四年的粗活,虽然看着模样有些瘦小,郭嫣却实则比起寻常的十岁上下的女童来得结实,若不是这次先前饿了五六日伤了些元气,平日里寻常跌打,根本用不着休息这样久。

  郭嫣养好了伤后,梅姑娘按着她的身量给她改小了几件颜色光鲜些衣裳,帮她收拾妥当——倒也是个秀气讨喜的小姑娘,让她也可以跟着灵均姑娘伺候了。

  贴身伺候姑娘的活儿不重,洗晒衣裳、煲汤煮菜一类的粗活自然有粗使丫鬟做,像梅姑娘平日里的活计无非是端茶倒水、帮灵均穿戴梳妆,陪着说话解闷儿。当然若是遇上性子不好的姑娘,动辄挨顿打骂,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跟着梅姑娘在逐欢小筑的前院做了几日事情,郭嫣才知道似灵均那样的脾性修养的,只怕整个逐欢小筑再难找出第二个——灵均是玉娘耗尽心血一手养成的头牌,赋诗填词、抚琴作画,分明是一身闺秀气度,又无寻常闺秀的矫揉小性,自十四岁亮了一回相就是五陵年少争缠头。只是玉娘自然不肯将这么个心尖尖屈就了,平日里莫说接客,若是身份不够显贵的,千金也不得见一面。

  灵均如今最紧要的事是练舞。

  厉家少爷以三千金买了灵均下月厉老将军的寿宴上一舞,玉娘将这次献舞当作是灵均露脸的机会,自然极为上心,特地重金聘请了宫廷舞娘,大有不一舞动天下不罢休的架势。

  只是灵均幼时不曾习舞,如今一十六岁,筋骨长成,只是拉伸筋骨就进展缓慢,玉娘又坚决不肯她草草一舞,只得一味逼着她苦练。

  灵均也是一副坚韧的性子,倒也并不叫苦,只是生怕练不成舞,心内焦灼,一日唇角竟燎起水泡来。

  玉娘唯恐因小失大,害灵均脸上留了痕迹,让美玉留了微瑕,也不敢再逼,只得让灵均休息两日,自己却心中惴惴,接连发了几场脾气,直闹得整个逐欢小筑人仰马翻。

  灵均见急也是无用,索性安下心来养唇角的泡痕,关起门来悠悠闲闲地教导起梅儿跟嫣儿两个读书来。

  梅儿是她从小一道长大的,是个爱玩闹的性子,向来是野史话本、游记杂记看的得趣,学诗读史却是兴致缺缺。

  郭嫣倒是颇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虽已是三四年不曾摸过书本,早前也只学过半年的字,一本书却能认个七七八八,读书也极快,有些求知若渴的意味。

  这日傍晚,梅儿不知从哪儿淘腾出来本破破烂烂的前朝所遗的秦氏食单,兴致勃勃地念着鲫鱼须扁身肚白、乌背黑脊为佳;鳗鱼是湖泊溪流里的好,江河里的刺多粗硬,影响口感...

  灵均看着她一副恨不得卷起衣袖跑去厨房煎炒烹炸地挨个儿操作一番的模样看得好笑,再转头一见郭嫣一派看得入神的模样,不由得凑过去瞧瞧她再看些什么。

  郭嫣却忽然扣了书本放在桌上道:“灵姐,你说洛神当真会踏浪而行,行于洛水之上吗?”

  灵均笑道:“传闻洛神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即是神女,想来行于洛水之上也不算难事?”

  又拿过郭嫣倒扣的书问道:“嫣儿在看洛神赋?”

  郭嫣点了点头道:“嗯,我读这篇时在想,若是灵姐能凌波踏浪而舞,想来一定很美。”

  灵均叹息道:“我哪有那般本领,若我当真会踏浪凌波而舞...”

  梅姑娘听着也撂下书,托着腮插嘴道:“我从前在话本里看见说习武之人,若是内力极强,或者可以涉水而行,不过也不曾真的见过有人有这等本领...要说在水上跳舞,料来也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办到了...”

  郭嫣摇了摇头,低声道:“听闻厉老将军的寿宴,就是办在厉家别院临江的露台上...若是...在水中事先插上木桩...”

  灵均与梅姑娘闻言,皆是眼睛一亮。

  灵均轻轻抓住郭嫣交握放在书上的手柔声道:“嫣儿,你为我想出这样好的主意...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郭嫣摇头俏皮一笑:“这可是灵姐自己想出来的,我只是读书不懂时问了灵姐几个问题!”

  灵均一愣,随即美目中流转着更柔和的光彩,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道:“你这丫头...”

  梅姑娘一瞧,也学着戳了一把郭嫣的额头,笑道:“好丫头,明儿梅姐给你蒸点心!说,要吃甜的还是咸的?荤的还是素的?”

  郭嫣舔了舔嘴唇道:“可以都来一点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