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是在她们后半夜沉沉睡去时走的，只带走了梅儿最后也没绣完的荷包和郭嫣留给她的镯子，在两个人枕边各留了一条新打好的璎珞。
梅儿的是艳丽的桃红色，郭嫣的是冷冽的青蓝色。
梅儿醒来时愣了一会儿，捏着璎珞红了眼眶，前去辞别了玉娘，就抱着包袱上了等在后院外的巷子里的青昵小轿。
郭嫣站在小轿的旁边与她话别，轿子里依稀能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这样沉默了片刻，梅儿轻轻地掀开了窗口的纱帘，低声向郭嫣道：“嫣儿以后若是...若是回来找姐姐，记得姐姐从今往后的名儿叫戚枚。”
她让郭嫣伸出手里，在她的手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两遍，然后掩上了帘子。小轿被几个看起来很是高大齐整的轿夫抬着，走得又稳又快，片刻就拐出了小巷。
郭嫣心有戚戚焉，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又成了孤身一人了，捏着灵均打的璎珞，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乖乖地蹲在后院的门口，时不时地往巷口望上一眼。
她的心里忍不住地胡思乱想着——要是那个人不来可怎么办？那还能怎么办，自己口袋里现在是半点银钱也没有，离开逐欢小筑估计只能去要饭，那就只能回去了...可是回去...她好不容易才离开这里，就这么回去，又觉得好不遗憾...那是不是以后，都没有机会离开了？
就这么想着，一个瘦高的白衣人就那么挡住了她眼前的光线。
“小嫣儿？”一个清亮的男声如是叫。
郭嫣顿时只觉得全身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这这这，这是个什么称呼？
她抬了头，看见一张意料之外的年轻面孔——还是一张相当秀气的娃娃脸，一双漂亮的杏眼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我我，我是！”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回去逐欢小筑比较可怕一些，于是赶忙应了，抱着包袱站起身来。
“跟小灵儿说得差不多嘛，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丫头。”那青年尾音上扬，一副做长辈的模样抬手摸了摸她的脑瓜顶，又掏了掏一个挎在身上的毛茸茸的钱袋——看起来似是兔毛的，拿出一个小纸包交到她的手里道：“呐...请你吃糖！”
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郭嫣愣怔怔地接了过来，想了想道：“多谢...额...师兄？”
娃娃脸青年又抬手□□了一番她的头毛道：“是师叔啦！”
然后又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道：“吃糖呀！”
郭嫣看着他一脸真挚期待的神情，想了想，慢吞吞地把纸包打开了——嗯，一只死壁虎，郭嫣反应了一下，配合地发出了一声干巴巴的尖叫“啊！”。
娃娃脸师叔开心道：“哎呀，吓到你了？”
郭嫣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是呀是呀真的好可怕。
师叔心满意足地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小包袱，挎在臂弯处愉快道：“小嫣儿真乖，走，带你吃饭去！”
然后就脚步轻盈地大步走在了前面。
郭嫣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扭头回逐欢小筑的冲动，遂咬了咬牙在心里默念了数遍灵姐不会害我，小跑着跟在了他的身后。
郭嫣追在步子迈得飞快，一步比她两步大的师叔后头问：“师叔...怎么称呼？”
娃娃脸师叔疑惑回头道：“啊？”
郭嫣解释道：“师叔...嗯，行几？”
娃娃脸师叔恍然大悟，笑道：“咱们师门人少，关起门来算得上正经弟子的，俩手都数得过来，你师祖就只收了我跟你师父，他不让我收徒弟，说怕我误人子弟——其实你说，他是不是多虑了？这不，就因为他歧视我...所以我只能当师叔。”
就这么一个师叔，还亲自来接她了，灵姐的面子真大...
娃娃脸师叔颇为遗憾地伸手戳了戳郭嫣的脑门儿道：“我还真有点儿想收你做徒弟了——可惜小灵儿说你资质不错...说不定能当个关门弟子....嗯，要是师兄不收你当关门弟子，我就跟师兄商量一下？”
郭嫣讷讷道：“啊...不必麻烦了...罢？”
娃娃脸师叔摇了摇头，笑眯眯道：“不麻烦，师兄疼我，磨一磨他说不定就准了！”
郭嫣揉了揉额角，强笑着转移话题道：“师叔，不然你给我讲讲无垢山庄的事情罢？”
娃娃脸师叔摇摇头道：“不急，路上慢慢说就是...”
回头见她走不快，跟得气喘吁吁的可怜模样，抱怨道：“你的腿好短！”
郭嫣默默腹诽，谁家十岁大的女娃儿有腿如何长的？嘴上却应道：“是师叔腿太长了。”
“唉，带着你是没法子用脚赶路了，”娃娃脸师叔摸了摸毛茸茸的钱袋，翻出了片金叶子道：“这个够雇辆马车的吗？”
郭嫣眼睛都直了，惊道：“哪里用得了这样多的？！”
“诶？不用的吗？可是我来的时候...”娃娃脸师叔一脸皱巴巴的不高兴道：“坑人嗦！啷个这么不厚道喃？”
郭嫣听得他忽然怪腔怪调，听得一头雾水，但也知道他多半是先前让车夫坑了钱抱怨，心里猜测这门派莫不是进去了就不让出来了吧？
否则这大好的青年人，怎么连钱都不会花用？
娃娃脸师叔气鼓鼓地把金叶子一掰，拿了半截在手上道：“这回只给他们半个！”
郭嫣点了点头，严肃道：“对！说给半个，就给半个！绝不多给！”
因着路远，车行只答应把二人送往下一处城镇——师叔提议索性把车买下来，又翻了一坨不太规整的小金珠出来，无奈买了车没有人驾车照顾马匹也是没用，只得作罢。
定好了车又拉着郭小姑娘跑去百香楼买吃食——存得住的糕饼点心、干肉香肠、咸酸果品装一个食盒，存不住但是小师叔非得买的汤汤水水、烹炒小菜，让小二端着食盒，一路送到了马车上。
买好了吃食又去添置衣物——小师叔说，自然是白衣比较飘逸了，咱们门派里头尚白，显得有格调！郭嫣见他兴头正高，也没扫他的兴，跟着去了成衣店换了身白、也配了个毛绒绒的钱袋出来。左右她全家都死光了，也不犯什么忌讳。
添了衣服小师叔又说要有好茶；买了茶又嫌车上放着的茶具不好，要去挑茶具；之后又去糖食铺子买糖果......
郭嫣跑得腿断了半截，不过真心诚意地觉得，灵均是真给她谋了个好去处——无垢山庄养得出她这小师叔这号人物，可见家底也远不止是不薄啊...
折腾到晌午太阳足了，小师叔拉着她上了车，说是日头太毒了，小姑娘的面皮得养得白生生的才好看，可不能给晒坏了，像她如今肤色不白，就是日头晒多了；还说姑娘家吃东西要讲究，看她干干瘪瘪的，回去可以给她炖补品喝，包准也能养得白净水嫩人见人爱...
俩人吃着东西说着闲话，就让马车出了城。
出了城门，郭嫣犹犹豫豫地说城外还埋着族妹，好歹是一起患过难、挨过饿的交情，求小师叔通融一下，让她去瞧上一眼。
小师叔一听，当即道，那再折回去买点香烛噻，祭拜不可马虎啊！
郭嫣看了看天色忙道不必，借师叔三杯清茶就是。
小师叔听了，还咬了咬牙，从手里正在吃的糖食铺子新买来的松子糖抓了一把给她，又匀了点都是心头好的吃食给她当祭品。虽是主动把吃食匀出来了，偏又一脸委屈地不自觉嘟着嘴，郭嫣看得忍笑道她那个妹子胃口小，也用不着这么多，这才让小师叔松了口气。
郭嫣的族妹郭姒的坟跟碑都是灵均差人立的，坟包整齐地拿着泥巴没上，碑也是好石料，在这样的一片无名坟地里是顶好的了，很显眼。
郭嫣站在坟包前头，祭了三杯水酒，忽然想起她的爹娘祖父，当日想必连骸骨都没有人去拾，只怕现如今早已化作尘灰，无处可寻。
她的爹娘会怪她吗，怪她好似没有心肝一样，半点也不能为他们的死去而感到难过？亦或是为她而感到高兴，为她可以毫无负累地过下去没有他们的生活？
她这么想着，一时觉得心中很是恍惚，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小师叔以为她难过，轻轻在后头揉了揉她的脑袋，揉乱本就绑的不太牢靠的双鬟。
郭嫣回头望着不远处的金陵城城门，心里问着自己，怎的在这金陵城活了十个年头，怎么却还是不对它感到熟悉呢？为什么不对它留恋呢？
怎么就...把应该那么痛那么刻骨的往事统统忘了呢？
可忘了，其实也很好啊...
也许真像那日梅儿说的，是她有福气，是老天厚待，才叫她忘了的。
她的胸口空着一个呼呼漏风的缺口，可她却多感激，为她的不痛。
她回过身，面朝着金陵城的城门屈膝跪下，慢慢地磕了三个头。
她身着这一身素白，把这三个头磕给了音容模糊的祖父和爹娘，也磕给那个她忘却了的自己。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