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人剑门。

　　郭嫣不是诗人，也没有什么闲逸超脱的诗情，但是她也是在斜风细雨中，撑着把油纸伞，骑着匹青驴，入了剑门，到了蜀境。

　　剑门关天下奇险，双翼插天，群峰环立，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剑门，沿途古柏夹道，绵延达数十里。

　　丁濯指了指前面的古柏道：“这就是将军柏，是前朝诸葛武侯亲手种的。”

　　蜀人最崇拜前朝诸葛武侯，武侯仙去，蜀人都以白巾缠头，直到现在这种习惯还没有改。

　　“师叔，咱们这是快到了？”郭嫣取了水囊，拿脑袋顶着纸伞，灌了两口水。

　　“不远了，咱们到前头的凉茶棚子歇一歇，”丁濯往远处一指：“喝碗茶，随便吃些个什么，歇一会儿再走。”

　　郭嫣苦着脸点头道：“正该如此，这路好颠。”

　　蜀道难。

　　蜀境中处处都有山坡，丁濯领她停下来喝茶的地方，也在个山坡上，用碗粗的毛竹，搭起个凉棚，四面一片青翠，凉风阵阵送爽。在酷热的天气里，赶路赶累了，能够找到这么样一个地方歇脚，实在很不错。

　　店家利落地给倒上凉茶，上了一盘白馒头、一盘腊猪蹄、一盘卤肉、还有一碟子煮花生米。

　　丁濯看着很嫌弃，动手掰了个馒头递了一半给郭嫣道：“小嫣儿，你吃。”

　　自己摸了摸口袋，找了颗蜜枣丢进了嘴里，却不去动桌上的吃食。

　　郭嫣应了，接过馒头啃了一口，柔韧筋道，吃起来还有淡淡的甜味，还是不错的。又夹了片肉——又干又柴又咸，不好吃，不过配着馒头倒也吃得下去，遂又夹了一块，就着凉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郭嫣趁着正吃着的间隙朝丁濯道：“师叔，你吃那个馒头，那个还不错。”

　　丁濯呼噜一把她的小脑袋道：“乖乖吃你的吧，我可不吃。”

　　郭嫣喝尽了碗里的凉茶，正欲抬手再倒一碗，就见两顶“滑竿”上了山路。

　　滑竿和轿子不一样，算是蜀地特有的交通工具——拿两根粗毛竹绑在竹椅上，由轿夫抬着，人就只需坐在椅上。

　　郭嫣在路上看到过几回，倒也没太在意。

　　这次上来的，是一个粗胖的中年男人，并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

　　男的一身绫罗，似乎是个财大气粗的富户，女人一张脸涂得雪白，嘴巴涂得血红，眉毛眼睛都似是后画上去的，手上带着好几个宝石翠玉的戒指。

　　两人和他们一样，也在这处下了滑竿，进了凉棚子里。

　　男人在椅子上坐下，女人忙凑上去掏出一方粉色的丝帕给他擦汗。

　　郭嫣瞄了一眼，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低下头继续啃着手里的馒头，也不再去瞧他们。

　　男人粗声大气地吩咐店家去给他们上茶，上吃食，店家手脚快，一会儿地功夫就给他们也摆好了吃食。

　　郭嫣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摸了帕子擦了擦嘴，丁濯掏了银钱放在了桌上，像店家一示意，二人就推开了条凳，欲继续赶路。

　　就听见那男人夸张地“呸”了一声把什么玩意儿吐在了地上，高声嚷道：“你这是什么玩意儿？！是给人吃的吗？！”

　　哟，闹事儿的？丁濯忽然站住不走了，郭嫣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兴奋。

　　店家忙不迭地过来赔罪，道是年景不算好，猪光是喂猪草也喂不肥，所以肉不太好，请老爷多包涵。

　　那男人又嚷嚷道说这肉不新鲜，是拿别的肉以次充好，如何如何，又说这店家的东西倒了他的胃口，一定要那店家赔钱。

　　丁濯扑哧地笑了，见那男人转头看他，才指了指地上笑道：“这位兄台，你刚才那块肉，现在让你吐在地上，何来倒了‘胃’？上头连齿痕都没有半个，可见是连嚼都不曾嚼，又何来的倒了‘口’？看你好歹也是个有些个钱财的财主，何必连这店家的几个小钱都不放过呢？”

　　见那男人双目瞪圆，就要发作，丁濯又指了指前面微笑续道：“前面再行不足十里，就是无垢山庄，这十里之类，随处可见山庄门人。”

　　丁濯说到此处，就不再说下去，只是微笑着看着男人。这画面诡异得郭嫣一头雾水。

　　就这么沉默了片刻，男人重重哼了一声，起身欲走，又让丁濯一把扯住了衣领道：“还请这位兄台会了钱钞再走。”

　　男人欲挣脱竟挣不动，只得摸了钱袋，掏了颗碎银放在了桌上。

　　丁濯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地提高了声调笑道：“我倒是觉得这店家卤的肉好吃极了，定要天天来吃。”

　　说罢也不去瞧那男人五颜六色的脸色，就拉着看得稀里糊涂的郭嫣出了茶棚。

　　郭嫣上了青驴，与丁濯并头而行，问道：“师叔，咱们无垢山庄这样有名？方圆十里令人闻风丧胆？”

　　丁濯笑道：“啷个乱讲话嘞？什么闻风丧胆，听着像坏人似滴，分明是欺男霸...呃，匡扶正义！再说岂止是方圆十里，就是方圆百里，千里...师祖当年建起无垢山庄，无垢谓清净无垢染...路见不平一声吼，这种行为不就很是契合本门精神”

　　师叔你只是单纯觉得这样很威武而已啦，郭嫣默默腹诽，又问道：“那天天来吃？是何意？故意气那个男的？”

　　“我是怕他回头想起来找那个店家的麻烦，警告他无垢山庄门人随时会到此处，要他小心的意思。”

　　郭嫣闻言一愣，忽然觉得这小师叔也是个细致温柔的人。

　　“当然也是顺便气气他啦...”

　　重新放晴的天空，青葱的山岭，一层层鱼鳞般的屋脊上，排着暗绿色的瓦，从山麓下道路的尽头处，一直伸展到半山。

　　从郭嫣站着的地方看过去，无论谁都不可能不被这景象震撼。

　　它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壮观，而且庄严、雄伟、沉厚、朴实，就像是个神话中的巨人，永远不会被击倒。无论谁想要来摧毁这一片基业，都无异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无，垢，山，庄。

　　几乎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城镇一样的规格。

　　丁濯把二人骑上来的青驴的缰绳交在一个青衣的俊俏后生手里，笑眯眯地与之寒暄了几句，就扯着郭嫣道：“走，丫头，上山。”

　　郭嫣应道：“唔...哦哦哦...”

　　丁濯笑道：“跟你想的不一样罢？”

　　他的语气里有些骄傲之意。

　　郭嫣确实看得眼花缭乱——谁也没法想到，无垢山庄竟然是个主街道布满了店铺，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都能内部解决的城镇。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郭嫣看着各处门面光鲜，货物齐全的店铺喃喃道：“这得是...有多少人呐？”

　　丁濯笑道：“这地界，不过大多是些记名弟子——原本此地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自然就有生意人，日久自然而然就发展了起来。”

　　丁濯一路领着郭嫣往上走，一路跟着山庄中的弟子打着招呼——这些人无论男女，皆是一身剪裁合体的青衣，而且竟都是至少也称得上端正俊秀的青年人。

　　丁濯与看得更加目瞪口呆的郭嫣解释道：“也是师祖留下的...咳...规矩，门派专只收那容貌周正之人...模样不顺眼的，不收。”

　　郭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丁濯给她逗笑了，眉目弯弯，又是忍不住地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道：“没事儿，说了师叔给你开后门儿。”

　　郭嫣哼哼唧唧道：“不用开后门！用不着！”

　　丁濯大笑，抓着她的小手晃了晃道：“好好好，不开不开，咱们先上去。”

　　又给她指了指半山腰位置上的一个青砖平台道：“看见那上面没有，咱们真正的无垢山庄，在那儿呢。”

　　郭嫣困惑道：“啊？”

　　那么光溜溜的一块平台，没有楼阁屋舍，就是无垢山庄？！

　　那...师兄师姐什么的，都是住在哪里？席地而眠？

　　两人一路爬到日头西斜，这才终于上了山。

　　整齐的砖石铺就的青砖平台上只有两把滑竿，竹椅上有两条黑色的布条，还有两个茶盏。

　　丁濯拿起一枚黑色布条为郭嫣绑起眼睛,牵着她在一把竹椅上坐下，低声向她道：“别怕。”

　　郭嫣点了点头道：“没怕。”

　　之后，微凉的茶杯喂到她的唇边，郭嫣开了口就顺从地将杯中苦涩的液体喝了下去，之后感觉意料之中的眩晕。

　　她在黑布之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在椅背上靠稳，等待着自己昏睡过去。

　　然而她没有。

　　她听到一旁丁濯坐下时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她听到他昏睡过去后茶杯滚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之后她听见脚步声——很轻，轻得几乎不像是在走路，这让她产生了一些恐怖的联想，但她并没有动。

　　她感觉到有人把滑竿抬了起来，然后上坡——有草木清新的香气还有山茶和月季花的味道；她还听见了泉水的声音，能感觉到比别处更热一些的热度，还有硫磺的气味，那也许是一处温泉...

　　走了差不多一千八百来步时，她又感觉有人将她放下了，周围有清晰可闻的船桨划水的声音。划了又约一盏茶，又有人将她重新抬起。

　　这次走得却不远，她的椅子再次被放下，蒙眼的黑布被取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