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山庄的冬天来得很慢。

　　至少，比起金陵，还要晚上许多。

　　郭嫣从前老是觉得山里的冬天会很长、很冷，记得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诗说“人间四月芳菲井山寺桃花始盛开”。那时心里就想着，山里的冬天必定来得很早，走得很晚，山应该老是那样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安睡着。

　　许是因为这无垢山里有许多温泉，热气腾腾的，以至于到了年终岁尾，郭嫣才终于见着了第一场雪。

　　那雪下得不算小，落得很慢很慢，轻轻柔柔地往下落，融化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里，躺在林间的竹叶上，让人看着就觉得心也变得温柔安静了。

　　这场雪下完了，除夕也就快到了。

　　无垢山庄的山上戒杀生，因此平日也几乎见不着荤腥，不过祭奠先辈们的素果还是要备齐的。是以平日里大半时候都不在山上的师父们也开始忙碌准备起来了。

　　郭嫣头一回见着厨房里看着火添着柴的师父丁濯，和拿着长筷子翻着锅里的炸面果的师伯贺齐光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若单单是自己的师父也就罢了，偏偏又加上那位从来不见笑模样的师伯，面无表情地从油锅里夹出炸好的面果，又拿手捏出一个个形状规整的豆腐丸子——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种画面简直比之公鸡下蛋、母鸡打鸣还要冲击人们的心灵！

　　丁濯见柴火不必再添，火也还烧的旺，就端着炸好的面果凑过来，自己捏了一个吹了吹送进嘴里，又给郭嫣递了一个。

　　郭嫣捏着面果，见师伯冷眼扫了过来，有点不敢往嘴里送了。

　　丁濯笑道：“你怕他什么，他最多敢瞪你一眼，尝尝看嘛！”

　　郭嫣听见这话也笑了，见贺齐光没再看她，就拿着面果咬了下去。

　　这一口不要紧，虽然烫了那么一点，但是这面果甜、酥、香，好吃得都不像是寻常上供用的那种面果儿了。

　　丁濯见她吃得欢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偷偷拿过一旁的小篮子给她装了一小捧。

　　见贺齐光又一眼扫过来，丁濯笑道：“又瞪我干嘛？这不是还剩这么多嘛？祖师爷是大方人，又不会挑我们的理。”

　　郭嫣噗地给逗乐了，把小竹篮拿了块布一盖，就拎着跑进了雪地里，身后留下了一串细细小小的脚印。

　　到了年节里，难免人就懒散了起来。

　　这日难得地三师兄出了木工房，四师兄没在屋顶上观测天象，五师姐也没把自己圈在屋子里头，人都坐在了藏书阁。

　　郭嫣拎着面果一路小跑过来，头发有些被雪水沾湿，端木云叫她坐在了火炉旁边烤火，去帮她倒了杯热茶捧着暖手。

　　郭嫣拿出来了从两位师父那儿弄来的面果，几个人当即凑在一起就着茶吃了。

　　贺九感慨道：“上回有这种口福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师叔偷偷摸摸给我们偷了几颗...”

　　端木云微笑道：“我还记得...你的吃了一半儿掉了，就哭着把小丁的抢走了。”

　　丁星河点头道：“对，是他抢走的。”

　　贺九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道：“对，想起来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了一阵，郭嫣忽然问道：“师兄，咱们除夕都是在山上过的吗？”

　　贺九笑道：“那多无聊，自然不是！无垢山庄的地界上，住着的，没家没业的人多些，因此整个春节里山下都很热闹。不像是别的地方上元节才挂起花灯，无垢山庄的灯市足足能开上快一个月。”

　　郭嫣听见上元节三个字忽然愣了愣，想起梅儿曾经说把上元节当成是两个人共同的生辰来过的往事，又想起灵均说要给她传信来，一时觉得很是牵挂。

　　其余人说着话不觉，坐在她左手边的厉小少爷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低声问她道：“怎么了？”

　　郭嫣一笑，反问他道：“近来可有收到家书？”

　　厉景明点头轻声道：“自然是有的，祖父想要接我回去，年节后再回来...可我嫌路途太远...心里也不太想回去。”

　　又向郭嫣道：“我如实告诉你了，你也该如实告诉我！”

　　郭嫣又是一笑，觉得没什么了不得的，也就当真与他讲了，说起灵均跟梅儿两个没有办法联络，心中挂念。

　　厉景明想了想认真道：“不如下回我收了家书，回信时问问？”

　　郭嫣摇头道：“无妨，灵姐名声大，说不定山下就能打听得到消息，至于梅姐，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爆竹声中一岁除。

　　当真站在无垢山庄山下热闹的市集里，郭嫣才知道师兄说的不假——此处热闹的根本不似除夕夜。

　　各家店铺也不见关门，货物琳琅满目地摆着，主人笑容满面地拉着客。

　　店主人招呼着客人：“进来一道吃一口啊？”

　　倒也不拘是买东西还是不买东西的，都是没家的人，不过图一个热闹、图一个高兴。

　　郭嫣转悠了几圈，见天色还早，也不到会客栈开饭的时候，就跑去书摊上琢磨拿师父给塞的几颗碎银换几本闲书看看。

　　郭嫣这日一身新换上的红衣从头红到脚，身上挎着早前她师父给买的兔毛钱袋，往书摊前面一蹲，笑眯眯地抬头对着老板道了句：“师兄好！”

　　不得不说，还是挺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被这一声师兄叫的心花怒放的书摊老板也喜气洋洋地应道：“师妹，要挑什么书？最近这几本画册卖的好呢！”

　　郭嫣也没有什么格外想找的书，左右正经的书都放在了无垢山庄的藏书阁里，在这儿挑几本闲书也不错。就从他的手上接过来那一摞画着才子佳人的薄薄书册。

　　随手翻开了一本，再翻翻结尾，无趣——跟南柯记差不了多少，换汤不换药嘛。

　　再换了一本，见是前朝哪位有才名的妃子娘娘的小传，翻了两页，只觉有的文字看不太懂，但也瞧得面红耳赤，直觉不是她该看的东西，当即放了回去。

　　郭嫣有点不想再翻，但见下一本上的字时却是心念一动。

　　师灵均小传。师灵均？

　　那书摊老板一见她盯着封皮，随即介绍道：“这本今年卖的格外好，讲的是师司徒的义女，如何智拒王侯将相求娶，待字闺中只求有缘人的故事。这位师灵均小姐，啧，听闻才貌双全，说是临安城的第一美人呢！”

　　郭嫣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快了几拍，像是一个迷路的孩童找到家人，忽然觉得眼眶都有点发热。

　　书摊老板又道：“不过听人说啊，虽说是智拒，只怕这位小姐这是放着长线等着大鱼呢！嘿，如今要说做皇后娘娘，都不如嫁于相国做妾来得尊贵呐！”

　　郭嫣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既然能知道这个，那...那曹相国岂不是也知道这位师小姐是在等着他？那还如何能成事的？”

　　书摊老板笑道：“嗨，这师小姐青春貌美，一点小女儿心思，曹相国自然也不会与她计较...如今只可怜皇帝年幼...”

　　书摊老板还待再说，忽然住了口一笑道：“唉...左右就是那么回事儿，我与你多嘴干嘛，小师妹，这书你要不要？”

　　郭嫣瞧了瞧那书封上画的一分相像也没有的娇滴滴的粉面桃腮美人，又瞧了瞧师灵均三个字，伸手去掏钱袋道：“要的，请师兄帮我包起来！”

　　书摊老板见她递过来的碎银笑道：“用不得这样多，小师妹，一本画本不值几个，你拿着罢，以后多来顾师兄生意就是！”

　　郭嫣道了谢，恍恍惚惚地抱着书走了。

　　就这么在人群里晃晃悠悠走着，就晃悠到了月老祠。

　　因着无垢山庄里多是青年男女，是以月老祠随时都是热闹的。

　　郭嫣晃悠到月老像前头，见成列的男女站着排着队等着去给月老烧支香火，这热闹的架势倒有些像年初一时寺庙里抢头炷香似的。

　　郭嫣站在月老像下，看着慈眉善目的老人，心里默默地想着：“月老啊月老，我就不与他们挤着给您上香了，我这个年纪也不求什么如意郎君...您若是平日绑红线累了，能帮我保佑灵姐安好吗？也保佑梅姐...”

　　正想着出神，身后就有人喊：“阿嫣！”

　　郭嫣笑道：“厉景明！”，转过了头。

　　厉景明手里举着串果子递给她，微笑道：“街上有人炸糖油果子，没有师父炸的面果好吃，不过也不错。给你带了一串！”

　　郭嫣接过：“回去啦，等一会儿就开饭了！”

　　待出了门，就见月老祠院中那棵挂满红绳的老树下，站着一身绯红色衣裙的纤瘦女子踮着脚绑着红线，露出一截仿佛一折就断的细弱手腕。

　　郭嫣道：“师姐！”

　　程殷回过头，向他们轻轻一点头，松开了手臂，让绑好的枝桠弹了回去。

　　郭嫣两个小跑着凑了过去。

　　郭嫣想了想，并未多嘴，只是道：“师姐，咱们回去吃饭！”

　　厉景明抬头看着那些绑在、扔在枝桠上的红线道：“上面写了好多双双对对的名字，是求姻缘的？”

　　程殷点了点头道：“姻缘向来不能这样求，可求姻缘，却求不得与谁的姻缘，只是世间多得是痴妄男女，想不通这点罢了。”

　　说完，这句话就轻飘飘地被吹落到了风里。

　　两个半大的孩子脸上都露出些怅然的神情。

　　程殷淡淡道：“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