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郭嫣一行人行到会宁城外。
会宁城外排着几条长龙，正是等待登记入城的流民。
刘饺子惊叹道：“这儿的流民登记可以领粮食呢！”
郭嫣点了点头，瞧了一阵，知道这是会宁之主符匡需要屯田，算是为了长远打算了。只是这流民众多，一人一年就要消耗上至少十石粮食，会宁又是在北地，如今已是入了秋，等于已经过了适宜耕种的季节，如此只吃不种上数月之久，会宁的游民又只会越囤越多，再加上军粮的消耗...战马又不可能只食草料，还得给来年春耕留种...
除非库中有上千万石，只怕入了冬会有饥荒之患。
郭嫣心里头思量着，不愿意跟着排队，就摸出灵均先前给她的一封来信，甩下肘子鸡他们，小跑到队伍前头，向那正在登记的文官模样的男人道：“大人，在下是你们主母的故交，能否麻烦给进城送个信？”
那文官手下忙着记录流民信息，也不理她，只是摆了摆手道：“谁来都一样，这位小哥儿，麻烦去队尾排队。”
郭嫣一见这模样，估摸他不信，想了想又掏出了师父给的印信道：“你认识顾良吗？我还是他的同门，无垢山庄的门人，你看看这个...”
那文官倒是客气，放下了笔抬头看了看她，心平气和道：“我这个只管登记领粮走不开，不然你到那边瞧瞧，那位是顾先生的夫人，你去与她说。”
郭嫣顺着那文官手指的方向一瞧，就见一个一身石青色布衣，头上束着同色巾帕的高挑女子的背影，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正轻轻地摇晃着。
待逗得那孩子不再哭叫，女子把孩子交到一名还在排着队的妇人手中，回过了头。
郭嫣兴冲冲地挥了挥手道：“大嫂好！”
那女子一张五官鲜明艳丽的脸上写满了惊诧之色，她回转过手指指指自己的鼻子道：“你在叫我？！”
郭嫣笑眯眯地一抱拳：“在下无垢山庄入室弟子，顾先生正是在下的大师兄！”
那女子又是一愣：“无垢山庄何时又收了个女弟子？这倒是没听说。”
这次倒是轮到还扮着一身男装的郭嫣愣了，她讷讷地摸了摸鼻子道：“能看出来吗？”
那女子笑道：“若真是阿良门下的师妹，那这一路可不容易！自己一个人赶这样远的路，倒是个能耐的小丫头！”
郭嫣点头应道：“本来是来找灵均姐......嗯，就是你们主母，后来听师父说师兄也在会宁，就想着一道过来拜见。”
那女子又一拍掌，恍然大悟道：“嗨，我还当是哪个呢？原来就是灵均的那个小妹子，前几天还听她念嫣儿嫣儿的......我方才还当是又来了哪个师妹呢！”
那女子一伸手，把挎在郭嫣臂弯上的包袱提了起来，还差点把郭嫣一道拎了起来。
“走吧，我带你去找灵均，”那女子掩口一笑：“哎呦，一拎就给拎起来了，小丫头瘦巴巴的，有空来嫂子这儿吃饭！”
郭嫣惊叹道：“嫂子力气好大！”
那女子粲然一笑，随口道：“父兄都是武将，从小打打杀杀，舞枪弄棒......”
郭嫣这才想起来这位嫂子，萧门红玉，她的师父曾经提起过几回，也不是个寻常女儿。
萧红玉说着话，回头瞧他这才看见一直乖乖跟着的雪狼大白，惊道：“这是你养着的？怎的生得这么大的个子！”
郭嫣怕说是狼吓着人，只得解释说是从小养大的猎犬，是蜀中才有的。
郭嫣跟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些什么，惊道：“唉，差点忘了，嫂子，跟我一道过来的那几位朋友，该是怎么个安排？”
萧红玉远远一瞧，笑道：“是那几个男娃娃？让他们进军队还使得？等会儿嫂子叫人去领他们！”
两个人这么说着话走着就进了会宁城。
郭嫣一瞧，只见会宁城里屋舍分布得井井有条，街道扫洒得干干净净。路过几间屋舍，见有中年夫子教导着孩童；有一些一身短衣的年轻人在敲敲打打地修缮破漏的屋顶、制日用的木器、农具；还有一些女子在用大锅煮着饭，拿碗筷分盛...
到处皆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萧红玉解释道：“男人都在外面垦地开荒，来年春天春耕就要容易一些了。主公跟你师兄他们出去围猎了......”
她的脸上露出些许忧虑之色：“今年冬天怕要难过，且不说粮食，这里多半都是南边过来的人，冬衣都没有......”
郭嫣想了想道：“大的商户都大肆提价，要不就囤积不卖坐观时局？”
萧红玉叹息道：“正是如此，如今逃难的人愈多，耕地的人就愈少，稍稍有些远见的商人都能看出时局如此，金银宝物只会越来越贱，粮食作物却给炒出了天价，运输途中又损耗巨大。原本能买足上千石粮食的钱财最后却只换来几百石，偏偏流民又越来越多.......嗨，与你说这些干嘛，走吧，灵均这个时辰应该在药庐里帮忙。”
再往前走过两个街口就是药庐，搭着两个草棚子，一个在排着队医病，另一个却在分放着药品和茶水。
郭嫣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人群里头的师灵均——着一身樱草色的素衣，头上只有一个木制的梳篦做装饰，一张不加粉饰的清水脸带着柔和的笑意，素白的手指利落地把抓好的药分门别类地打包，交到病人手里。
郭嫣呆呆地瞧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喊道：“灵姐！”
师灵均瞧见她，也愣了，站起身出了药庐道：“嫣儿？”
郭嫣点了点头，眼睛红成兔子的模样：“我......我来找你了！”
师灵均亦红了眼眶，微笑道：“嫣儿长大了。”
郭嫣曾经对于师灵均可能会有的生活现状做出过诸多猜测。
然而实际的情况还是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想。
进了屋中，郭嫣才发觉师灵均所住的房屋极陋，外间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座椅，还有几册书，一把古琴，墙上悬了一把宝剑。里间只有一床、一衣箱，和一个悬挂在床边的...摇篮......
郭嫣给吓了一跳。
不过她还是很快就颇为兴奋地在灵均的指导下抱上了小小的一团娃娃，拿手指戳戳他肉鼓鼓的脸蛋儿道：“小弥儿，小弥儿，我是你的嫣姨姨......”
漂亮的小娃娃被她逗弄得咯咯傻笑，口水都糊上了她的手指。
郭嫣有些遗憾道：“灵姐也不提前讲一声，没给小外甥带个见面礼！”
师灵均微笑道：“我也没想到你这样快就来了，还以为你还能在那无垢山庄待上几年。”
郭嫣摇了摇头，低声道：“无垢山庄...也遇了些麻烦，师父就索性让大家都下了山。”
又逗了逗小孩儿道：“不然小姨还见不着小弥儿呢，是不是？”
符弥又是咯咯咯地笑，见牙不见眼。
师灵均在一旁看得好笑：“弥儿倒是和你投缘，上回红玉抱着他，这小祖宗不但哭起来没完，还直接在她衣裳上留了点痕迹......”
郭嫣听得也笑了起来，向小男孩儿道：“你怎么这样顽皮呀？”
符弥看着她，咧嘴一笑。
郭嫣感觉到身上有一阵温热的水流冲刷了过去。
郭嫣愣了片刻沮丧哭嚎道：“灵姐，我觉得他也没格外喜欢我！”
于是只好把身上一路穿来的那件男装换掉。
师灵均让人帮忙烧了水，让郭嫣好好洗个澡，再换件衣裳过去吃晚饭，算是给她接风洗尘。
换了灵均帮她找的旧衣，头发半干地披在后头，见时间还早不到饭时，郭嫣去院子里带上了无聊得扑蝴蝶玩的大白，打算出去转悠一圈，看看肘子鸡他们进城了没有。
肘子鸡他们当然进城了。
他们此刻在和所有一腔热血想要加入军队的年轻人一样，在下午仍旧灼热的日头底下扎着马步，衣上都是汗渍。
会宁符匡的军队，就是按照他们坚持的时间来编队的。
郭嫣站在一旁远远地瞧了一会儿，不断地有人撑不住，一头栽倒下去，被来帮忙的女人们扶到阴凉处喝杯茶水，然后去登记信息。
一道来的少年们也很快就有撑不下来的——郭嫣记得他叫糖醋鱼。
郭嫣凑过去帮忙倒了杯水道：“你们站了多久了？”
糖醋鱼咕噜噜地把水喝干净了，喘着粗气指了指空场中间道：“你看到那个香柱没有，我看着它烧了...足足大半...”
郭嫣看了看空场中间的香炉——里面插着的小半截香柱足足有儿臂粗细，还在缓慢地燃烧着，冒出缕缕青烟。
糖醋鱼又瞧了她一会儿，困惑道：“你咋穿女人的衣裳？”
郭嫣看看还坚持着的肘子鸡跟刘饺子几个，回头随口道：“好看吗？”
糖醋鱼彻底糊涂了：“挺好看的......你是女的吗？”
郭嫣看了一会儿，有些明白了符匡的意图。
她开始只是以为符匡想要挑选身体条件最优的一批人组建精英队伍，后来瞧了一会儿才发觉此时仍旧维持着马步的，还有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强撑的，有看起来相当伶仃瘦弱的。
他想要的，是意志力最顽强的一群人，而蹲马步就是衡量的最简单标准。
没有这样的意志力，任模样生得如何人高马大都是无用，站到最后的人，反倒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
文弱如宋离，或是体型圆润如刘饺子，谁能预料到他们此刻还在坚持着呢。
又或者她早就该想到，乱世人命如草芥，这群无父无母无所依傍地靠自己活下来的少年，拥有着怎样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她忽然有些为自己先前生出的优越感而感到惭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