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十七章 向前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1)

  士兵们窃窃细语着,不知是谁往那个被私底下称作“四巨头会议”的地方,猛地发现剩下马镇山一人。郑连长不见了,那个神秘的女子不见了,常副主任也不见了!士兵们纷纷站起来,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他。

  不知何时起,那个身材瘦弱的年轻中校已在无形中成了他们的希望,虽然带领幸存人员在飞机迫降点与敌重兵激战、成功突围的是马镇山,不是他。他也没有郑飞的虎背熊腰,更没有谭雪的冷峻眼色,但随着马镇山的言听计从,随着那支只有影视剧里才会出现的特侦小分队的到来,随着那位带队女少校开口闭口“老板”二字,再傻的人都明白“常副主任”不是一般人,他一定能够带着大家绝地逢生。然而,他却突然不见了。

  一直背对着十几双年轻目光的马镇山仿佛承载了莫大地压力,艰难地挺起身子,转过背来。这张脸一贯坚毅果断,并曾在那最危急关头出现,力挽狂谰,召唤身陷重围的孤军奋起抵抗,此时此境,却渐渐地掩饰不住那点欲言又止的犹豫。

  战士们的心重新蒙起阴云。

  马镇山又弯下腰去,拿紧那支03式步枪的背带,缓缓提起来,挂到胸前。

  “同志们。”

  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列起来队,连同那支少了蝎子、陶勇二人的特侦小分队,分成两列站好。

  马镇山的目光从那些曾与他一同在作训场上流过汗,在敌兵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士兵们身上逐一扫过,方才颇感欣慰,轻声道,“报数。”

  一阵低沉的报数声,仿佛微风拂过荒无人烟的原野。

  “报告营长,教导营应到582人,实到……实到13人。三连一排四班班长张雄。”

  “报告马营长,武警KD师侦察营3连留守组应到3人,实到3人。司务长李小东。”

  “报告指挥员同志,‘三太子’行动红队留守组应到6人,实到6人。组长罗继发。”

  “从今天起,这里不再有CB师ID团教导营,没有武警KD师,也没有战区特工局特侦大队。”马镇山勒紧武装带,正色道:“只有我们,代号‘向前’行动,红队。”

  士兵们预感到了什么,有人激动,也有人质疑,但没有一人说话。

  “时间就是生命,今天我不希望听到一句空话,”马镇山走到队列前,看着一名列兵哑声问道,“小湖南,你为什么当兵。”

  “都说部队能锻炼人,一毕业我就来了。”

  “嗯,我对你印象很深。你呢,小张班长。”

  “七年前家里…….送了五……五万块钱让我来当兵,说是回来后好接手公司。”

  “是真话。去年底就有风声说要开战,你刚服完一期士官本可以正常退伍,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留下。”

  “团部教导连变成教导营,新兵也比往年多了不少。我不放心让这群非主流自己上战场,我是老兵,得带头。”

  “李小东。”

  “到!我是上个月来KD师的。起先在陆战队呆过,训练时因个人原因受了伤转到KD师…….郑连长说陆战队淘汰的兵到了哪都是最好的,云南也有战打,要防着白眼狼。”

  “这个战场就是陆战队打下来的,现在你来接的就是他们的班,别让他们看扁你们武警KD师!还有你。”

  “我原来是基干民兵,武装部让我过来我就来了。民兵也是兵,军令如山倒。”

  “嗯,37高炮操得不错,比我当年强多了。下一个。”

  “报告营长。我不说空话,我天天都盼着解放宝岛,以前这么想,现在也这么干。”

  “我只喜欢干实事的愤青,你是一个。”

  “报告营长。啥也不说了,俺是跟兄弟们一块干掉了那几辆步战车的,往后要往哪杀您给个命令,俺胶东人上战场从来不需要动员。”

  “不错!很好!非常好!”

  马镇山浑身一振,目光一转,落在挎着一支德制G36狙击步枪的罗继发中尉身上。不等他发问,罗继发的眼瞳中已掠过一道寒光,杀气凛凛。

  “我和手下的兄弟从进入特侦大队的那天起就做好当炮灰的准备。当炮灰也是讲资格的,我们来当,部队放心,人民放心。”

  另外四名与他同样服色的特种兵一言不发,胸膛挺立,坚若磐石。

  马镇山忽然注意到,他们当中甚至还有一个女人,和罗继发一样也是中尉。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指挥员同志,我叫凌小芳,壮志凌云的凌,从不服小的小,桃花芬芳的芳。请您不要用怀疑或怜悯的眼色看着我,我首先是一名军人,其次才是女人。”

  “军——人。”

  马镇山喃喃自语,眼神中方才的犹豫之色不知从何时起已不翼而飞。再没有什么可担心可质疑的。从他们穿起军装拿起钢枪的那天起,不论曾经怀有何种目的,不论是否为此有所准备,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军人就是军人。

  (2)

  “就这么悄悄地走了,都不敢去面对他们最后一眼。我很愧疚。”

  自钻进这辆悍马车后就沉默了半个多小时的庭车常,在已无法从后视镜里看到那片山峦的时候终于开口了。

  贾溪弯下腰再次检查被扔在座位前底板上的凯斯少校,直起身,握住那只略显纤秀的男人的手,“毕竟是让他们吸引敌人的主力,那种话,我们这些跟他们处不上几天的外人在了也不方便。你所害怕的只是死离死别的场面,而不是面对他们,没什么可愧疚的。话说回来,我们这趟更为凶险,你怕是也该做最后的准备了。”

  庭车常抚摸着手中温热的掌上电脑,叹一口气,合起来,深深地埋入怀里的口袋,扣牢。

  “常处长,再走十来分钟就得步行了。越往前警戒哨越不好糊弄。”握着方向盘的陶勇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常处长”,偷偷地,又扫过“蝎子”一眼。

  副驾驶位上的郑飞打了个呵欠,背对着后座,揶揄道:“我说谭雪,你两脚踩在洋鬼子身上可别把人家踩坏了。下车之前要撞上哨卡,还用得着。”

  谭雪一听,踩在凯斯脸上的靴尖又加重了一些力度,直到凯斯抗议地唔唔几声,方肯罢手。

  庭车常的心情突然好起来,抱起双手,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要论起虐待,你比我一个战友差远了,当年他……..”贾溪松开手,别过脸去。庭车常察觉到她脸上的异样,自知提到了不该提的人,瞬间便恢复了惯有的漠然神态,心里将那套计划又重新盘算了一遍。

  (3)

  两个小时以前,蝎子的电台带来了“三太子”行动蓝队暨QI旅指挥所的预警信息及应变方案。几经思量,仍然希望渺茫。

  特种部队的“特”在于隐秘与突然,而三部雷达车一旦得手便使其特质大打折扣,成为众矢之的。在钢铁洪流面前,既暴露了行踪又被雷达车束住手脚的特种兵纵有过人之能,也不过是等待被屠杀的羔羊,全体壮烈事小,完成不了任务事大,更暴露了全局战略机密。可以肯定,仅凭包括郑飞一部在内的11名特种兵和14名常规部队官兵,要冒着敌援一个营随时扑来的危险从一个满编机步连手中夺回三部雷达车,这是极为不实现的。

  真刀真枪的战场对他而言是一块未知的领域,但并不影响他作出此番决策。作为一名曾与最狡猾的敌人在斧声烛影、腋肘生变中短兵相接的资深特工,他比常规战争上的指挥官更懂得揣摩对手的心理并利用其弱点,不论是何种战场,何种环境,决定胜负的关键永远也必定是人。

  经左右权衡,反复计算,他决定将计就计。数年海外谍战工作的阅历造就了他“多思快行”的一惯作风,为了尽可能减少联络节点,以防节外生枝,他越过“三太子”行动指挥部,以行动领导小组成员的身份直接与红队首脑杨旅长取得联系,述于方略。

  杨旅长对这个看似疯狂实但确有几分把握的计划毫无心理准备,同时也因旅部正按照所谓“向前”行动的计划处于无线静默期以防敌侦听单位识破真伪,无法即时向指挥部请示,但幸运的是,他很快回电,“同意”二字,再简短不过。中国兵家,自古便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前例,其缘由在于,一线战机瞬息万变,稍纵即逝。此番计划虽未得到行动指挥部首肯,但杨、庭二人既然身为行动领导小组成员,又各掌蓝、红两线全权,只要意见统一、协同一致,是完全可以就此计划临机处置的。

  因在“血鸟”部队受过严谨的分队级特种作战指挥训练而成为红队执行指挥官的贾溪,也同样为庭车常这个“军事上的外行”的大胆计划感到震惊。在提出异议之后,庭车常仍然没有丝毫的动摇。她照例服从了。不知从四年前的哪一天开始,心高气傲的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在面对庭车常的坚决时一次又一次的服从,甚至是妥协。正是这种无条件地信任并服从,让整个1024特别小组在众多军警特宪的眼皮子底下顶过了最艰难最危险的时期,足足撑了四年……

  (4)

  至今为止,唯一出乎预料的是,越进入敌军控制区腹地,越见不到哨卡。这也意味着再进一步就更危险了。

  “就在这下车吧。”贾溪说。

  陶勇最后一次切换离合器,并将车子停到路边。

  庭车常先下了车,半开玩笑道:“既然是来找死,赶早不赶晚。”

  好开玩笑的郑飞,脸色凝重起来。谭雪也收敛起随意的目光,打开T93狙击步枪的保险栓,舔了舔嘴唇,“298旅,你大爷——我来了。”

  贾溪拎着凯斯下车,扔到庭车常跟前。庭车常没说一句话,别过脸去,只顾着检查手中的03式自动步枪。这样的场景,她经历过无数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的针下又多了一个永远都不会说话的死人。不论是庭车常,还是贾溪,从穿起军装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特殊的军人,什么国际惯例,什么战争法,什么伦理道义,诸如种种对于活在黑色世界中的人们而言,对敌对我都是一种奢侈品,从未享受,亦从不施舍。这次也不例外,并不会因为这是正面战场而有所改变。

  凯斯的目光黯淡下来,叹了一声,“我这辈子没亲手杀过一个人,上帝也许可以宽恕我。”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庭车常喃喃自语。“卡察”一声,他拉响了枪栓,走下公路沿着一条小溪向南走去。谭雪和郑飞一前一后,无声地跟随。陶勇兀自回望一眼,“向前走,赶紧跟上来。”

  贾溪嫣然一笑,映着清澈的水,面若桃花,当四条身影渐渐隐去,蓦地心中茫然:这水被染红的时候,不知道我们是否都活着。

  右手探进外衣里,停在到背上,赫然抽出一支纤细的软针。只说了一句话,竟是安慰的口吻。

  “少校,如果我真有来生的话,不希望这个世界还有战争。再见。”

  最后的刹间,凯斯瞳孔里的恐惧杳然而逝,落了一滴眼泪,突然笑了,像是在说——我也一样。

  贾溪手中的针尖微微一抖,准确而缓慢地钻进太阳穴。

  这一隅的水色渐渐变红。

  那一方的青山脚下。QI旅指挥所里传出一道电波,进入每一名处于一线的通迅兵的耳朵。只有两个字。

  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