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十节 你在叫我吗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陈诚,陈诚?陈诚!!!”

  陈诚的嘴喊了一声“到”,硬梆梆的身体被人从睡梦中拽回来,感觉到疲软无力时,他才意识自己刚才睡着了。叫他的人很面熟,熟得叫不出名字。陈诚盯着他的肩章,过了好一会儿,才颌动恢复大脑控制的嘴唇,“方排长,哦不,方代连长。”

  方排长没回话,从不知塞了什么乱七八遭东西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把子弹,一把接一把。陈诚分外眼红,从他被护士的尖叫吵醒,跟着团部撤入峡谷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多子弹。但是他的目光很快黯淡下来......

  5.8mm钢芯重弹,虽然03、95式步枪也可以使用,但由于容易磨损枪械,一般是严禁使用的。

  “别看了,死了,”方排长又掏了一把。

  “什么?”

  “我说死了!”方排长大声对他说,“三中队那个牛屄死逑啦!”

  陈诚猛地想起,那是蒋云手下一个机枪手,拽得从不拿正眼看人。特侦大队就驻扎在ID团警卫连附近,而阿流是警卫连最好的机枪手,两人一撞面就像积了几辈子的怨恨,二话不说先干一架。友军之间相互切搓技艺是常有的事,但两人居然无视战时禁令,公然斗殴,所以蒋副参谋长经常在两人掐架时不声不息出现,每次下手都很重,那个机枪手更惨一些,据说只挨一脚就能老实三天。

  “阿流不在,连里够资格的就剩你一个,”方排长拣出最后一粒,把手伸到背后,拖来一挺88式通用机枪。陈诚一时没反应过来,方排长突然“叭”地一巴掌,“敢不敢!”

  陈诚抖了一下,全醒了。

  “不敢也没办法,”方排长像在自言自语,“都是哥的错,猜拳猜输了。赢的先上,输的候补,可惜阿流不在.....不过机枪给你,哥放心。”

  “好多......”陈诚又犯起迷糊。

  仗打了那么久,为什么三中队那个牛屄机枪手的子弹比任何人剩得都多?他突然发现方排长正瞪着他,像看透了一样教训起来,“啥叫牛屄懂不?阿流两个基数搞定的事人家只用半个基数就搞定了,人家当‘全动狙击步枪’用的。”

  “哦。”

  “哦个逑!敢不敢!”

  “谁说不敢!”阿流很激动。

  警卫连很无奈地成了候补,但对步兵而言,机枪手永远是最危险也是最值得尊敬的职业,。特侦大队肯把最后一挺机枪交给ID团,ID团又交给了陈诚,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信任。陈诚默默环视四周,蒋云两个留守中队剩下的人多半没有挂彩,因为挂彩的都躺在一起,排得整整齐齐,像在等待某种隆重的仪式。从女军医和护士们的表情上看,那些人连仪式都不会有,生者所能做的只是把他们排得整整齐齐。等等!护士?护士........“六个女人,一个都不能少,”这是一路上肖团长一再叮嘱部下的话。目光定在那里,他想起收集*时被伤兵杀害的护士,想起一直跟自己呆在一块的蒋云......

  “排长!蒋副参谋长呢?”

  “嚎个屁嚎!小声点。”

  “他、他......”

  “他什么他,”方排长说完,竖起耳朵,松了一口气,“还活着。听听?敌人正跟他兜圈子呢。刚才好险,嘿嘿,。我摸上去才找到你们,你丫的震晕了。他说敌人可能有侦察炮弹,我背着你回来,就赶紧通知后面转移。躲到这里没多久,那里真的被轰掉了。”说着说着,喉咙里突然塞进了什么东西,“哥没看住那丫头.......史医生老早就让哥看好她们,哥一冲动......一冲动就忘了.......那丫头悄悄跟上来,还是她先找到你们......姓蒋的也是!他也有错,他有错......陈诚,陈诚?”

  “在。”

  “听好,”方排长按着陈诚的肩膀,“这地方再怎么转悠也是绝路,但要撑下去,援军一定会来的。如果敌人摸到这里,你千万别冲动。一个人也得撑着,懂吗?”

  “我懂,”陈诚插嘴道。

  “你懂个屁?”

  “懂的,排长。还有五个女人。”

  “嘘!”方排长弹出警告的食指,很快拧过头去。

  28岁的未婚女军医史少校盘腿坐着,低头数数,左掌有几枚子弹,右手一粒粒地拨着,手枪却搁在地上——这个举动很不专业。放在作战部队,任何人在战时让枪支离开身体必将遭到指挥员和战友的严厉指责。肖团长挂彩、段参谋长牺牲、蒋副参谋长引开敌人,她成了这里军衔最高的军官——尽管指挥不动除了四名护士以外的任何一名尉官、士官甚至士兵,专业技术少校毕竟是少校。没人指责她,不单是因为军衔差别,更因为她是女人,战争爆发前只是成都军区陆军总医院众多硕士医师之一。诚然,从不以真容示人的蝎子也是女人,也是少校。军衔前面加没加“专业技术”四字,性质完全不同,方排长非常清楚这一点。就连那支手枪,也是史医生从一名重伤中尉手中强行夺过的,谁也拦不住。没人知道她要用那支枪干什么,她可能连怎么瞄准都忘了,但人没人不敢过问。

  陈诚怔怔看着史少校,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方排长会意一笑。

  “我说史姐姐,”说话的是特侦大队一名上士,唤得十分亲热,“传说中你跟我们常处长有一腿,什么程度了?”

  ID团政委常曙其实是特工局行动处长、特侦大队真正的老板,上士终于捅破这个公开的秘密——事到如此,没必要再掩饰。

  男人们似乎都想到了一块,俨然忘切了这是不分性别、身份的战场。一个呆呆看天的伤员嘎嘎笑起来,史少校轻轻地给他一巴掌,扔来十分暧昧的眼神。

  “你——猜?”

  运输机钻过雨后不散的云层,北京的轮廓印入眼帘,歼10双编队在窗外摇了摇翅膀,隐没在来时的方向。目光茫然的庭车常当然不知道,他刚刚离开的那片土地上有那么一些人,明明离死不远,还揪着他的八卦无中生有。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巡视营房时曾跟士兵们扯过荤段子.......

  “哥看女人只看屁股,这里边学问可大了,那个谁!上酒。”

  “政委!史医生和蝎队长哪个学问大?”

  “史、史军医?”

  “装吧,41医院院花、ID团头号热门单身少妇都不知道?”

  “哦哦,当然是史军医学问大了,蝎子没法比!”

  “差不多年纪、尺寸,怎么没法比?”

  “小屁孩真不懂事,一个鼓囊囊、一个紧绷绷,比得成?史军医走路甩,一甩一销魂,显然经验丰富;蝎子走路不甩,自然翘懂不?穿多穿少都一个味道,就那种非常想接近又忍不住只顾着看,你一傻眼,人没了——那种味道!未经......啊呸,他妹的谁给老子渗白酒!”

  “政委别跑!”

  阿车.......阿车.......

  听到叫唤,他放下窗帘,碰了碰时小兰的额头。“这么烫!”他毫无风度地狠狠瞪着轮值在旁的护士。

  护士委屈地回答:“这是正常的药理反应,首长同志。”

  “医生!医生!”他像生气的孩子,不分时间场合地叫起来。

  “喂!”护士一把按住他,也很生气,“医生也是人,累了要休息!一惊一诧的,都叫了好多次,不会累吗你!”

  累,这个字像一直长在肉体里的细针,突然一下子戳到心脏。他僵硬地坐着,感觉好累,累得说不了话,连想都没法去想,到底为什么这么累......

  “阿、阿车......疼,我疼,”时小兰又发出声音。

  护士迅速作出反应,一把掐住他同样死死握住女病号的手。护士狠命拍打,甚至用咬,终于迫使他初梦初醒般弹开手腕。

  “握那么紧干嘛!”

  “我、我.....我没有......”

  “都成这样了,她会跑吗她!坐过去!对,再过去!远点、远点,哼!”

  “对不起、对不起。”

  “真搞不懂。”护士一肚子的怨气,“你又没受伤.......她是你老婆?可我没听说因为配偶负伤就可以离开战区的,谁家里没亲人啊,哼。给我坐好!送完这趟我还要回去,没功夫让你折腾。”

  他像犯错的幼儿园小朋友,不安地远远坐着,两眼红通通。

  “哭什么?大男人。”

  “没有。”

  “还说没有......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姐姐错了好吧?”护士安慰起这个大自己好几岁的中校,“虽然......虽然我不太明白。院长说你是一号首长亲自接见过的战斗英难,院长.......不会骗人吧?你到底.......首长,您真的是战斗英雄吗?”

  “你叫什么名字。”他抬起头,瞳孔里干净得只剩黑色。

  这人真的很怪,说变就变。护士感到莫名其妙地心虚,“姓蒋,蒋雨。”

  “哦,是吗?”他移开目光,柔和地落到不时说着胡话的时小兰身上。名叫蒋雨的护士歪着脑袋观察他,“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像我哥。”

  “是吗?哦。”

  “我哥也是战斗英雄哦!”蒋雨兴奋地说,自然抬起的手倏地软了下去,神情黯然,“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他老骂我......上卫校的时候他难得探亲一次,见面就骂我,还把来宿舍里聊天的男生统统撵走。他不爱说话,就知道给我好多好多钱,同学都误会我是小三,嘻嘻......”然而那双眼睛没离开过女病号,蒋雨讪讪地转移话题,“首长,她是您的夫人吗?”

  “死了。”

  蒋雨没想到他用“死”这个字,毫不避讳。直觉让她闭上嘴,正如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时,哥哥用异常严厉的目光制止她没完没了的问题。

  “她以前也上过卫校,”他突然说。

  “你夫人?还是她?”

  “后来转到医大,我去过她宿舍,呵呵,”他不理会蒋雨的疑问,满脸幸福。

  “然、然后呢......”

  他白了一眼,“那么多人在,能有什么然后。”

  蒋雨扑哧一笑,故作严肃道:“首长大叔,你好容易想歪哦。”

  “她也这么说来。”

  “什么?”

  “结婚后她没辞职,我说你要是喜欢的话就继续上班吧,然后她还是回到警局,每天准时给我电话问候。然后我老在电话里调戏她。”他的思绪断断续续,似乎已分不清“她”到底是一井由子还是时小兰,“呵呵,骚扰女警很有意思哦。”

  蒋雨以为自己懂了,“原来她是警官呀.....听说战区有好多武警。”

  “由子。”

  “名字?”

  “由子,”他盯着蒋雨,“她叫由子,不是武警,不是。”

  “哦......”

  “由子!她叫由子!”

  “是、是,由子,由子。”

  蒋雨逃命似地远离这个男人,关好舱门。从显示屏上看,安静下来的他判若两人,神情淡然,不痴不呆,倒像静静守候着家人,即使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强悍男人。如果没有那份病历和刚才的经历,蒋雨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严重依赖某种限制级麻醉药物的忧郁症患者。

  飞机降落了郊外。

  中校什么也不说,在熟睡的女病号额前吻了一下,跟着同机随行的几名陆军军官走了。随后一名武警少将带着另一拨军医领走了女病号,据说要送到北戴河疗养院。

  关上舱门,飞机再次起飞,快看到大海时与另一拨护航编队会合,继续下一批次的医疗护送任务。对蒋雨来说,英雄也好,小人物也罢,那个中校、那个女人只是她无数次任务中接触过的病人。有时候想,也许有一天会在这架飞机上看到哥哥......不!她迅速而坚决地打消这个念头。

  不要什么战斗英雄,不要!只要哥哥好好的。

  在幸运之神面前,任何强悍的战士都是脆弱的。当那块毫不起眼的石头深深扎进脚板,他开始告诉自己,“蒋狐狸从不受伤”的传说终于成为历史。

  尽管行进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他仍然无法抗拒涔涔渗出的血液。绑带和止血药给了别人,他只能撕下衣服,匆匆包裹,否则血液会出卖的他的身体,将真实的行踪暴露给敌人。他不确定有多少敌人围着他兜圈子,最好是全部,但前提是他能活下去。

  时间越长,援军出现的可能性就越高。

  他爬上一颗巨大的树,故意留下多人攀爬的痕迹,又借助完全不可信的藤条跳下来。藤条断了,幸好没造成骨折,只是贯满双腿的力量正从某个缝隙飞快溜走。他处理好藤条,踩进小溪,忍着脚板撕裂般的阵痛,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敌人不傻,迟早会发现他只有一个人。所以还得绕回去,在折返的敌人背后再来几刀。

  谷里的风越来越冷。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明白自己很难再为战友们做得更多了,发生变化的不是气温,而是身体。他欣慰地想:至少特侦大队的战友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与指挥官就此分手,一心护卫肖杨残部。对了,还有六个女人。如果贾溪在这里就好了......

  浑浑噩噩中,脑海里闪过一个娇小的身体。她勤快、聪明,光着脚丫挖了好多好多红薯,捧到怀里,不离不弃地跟来........好像又不对......那根本不是贾溪的样子。不是吗?他掐了自己一把,狠命摆脱潮水涌来的甚物。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老是犯迷糊,看着那些护士总觉得每个人都很像贾溪,可细细想来,贾溪的性情完全与整天叽叽喳喳的护士格格不入。自从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他把精力都放在工作,平时也没注意女人。开始以为,可能因为那些护士让他想起多年不见的妹妹,渐渐又发现不是这样。想妹妹是想,兄长如父,几年不见肯定想。想那个谁也是想,但不敢想,干脆解释为“眼睛像妹妹”。一旦撞到那双眼睛,他又会想,这个女人不可能一生下就这么冷,一定可爱过,开朗过。他常常梦见一个神似贾溪又完全不像贾溪的少女,光着脚丫跑来跑去,可回头一看,居然是妹妹——他长这么大,也只有妹妹会像跟屁虫似地整天围着他转。那种心情可想可知,梦到这里马上就醒了。也许刚才,他真把那个护士当成了贾溪,所以他不爱搭理,口气生硬,所以他也没意识到当时的环境对护士而言是极其危险的。

  居然还让护士去捡*........混蛋!他痛骂自己。都是贾溪惹的祸,混蛋!

  这点伤不算重,只要处理妥当,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然而连日征战、逃亡,已严重损害这个强悍男人的身心,越是强打精神,积累起来的东西越是糟糕。此时此境,正好处于崩溃的临界点。他感到自己要爆炸了......

  他踢开步枪,甩掉帽子,像只濒死的野兽嗷嗷嚎叫。

  这个世界突然热闹起来,好像有人打枪,好像有人呐喊,一切变得很真实,又很虚幻。他不停地嚎,丝毫不顾耳边乱不清楚的种种聒躁。

  他终于软软地瘫在地上,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光脚丫少女远远跑来,怀里捧着好多好多红薯,一口气全扔到地上,弯下腰来,眼睛好亮、好亮......哥,你在叫我吗......醒醒,喂!蒋云醒醒!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