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十节 巴巴爸爸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台南前线。

  LG师CGI团有线通信排上士李雷沿着电话线延伸的方向,整整走了两公里。潮湿的空气,让他多少有焦躁。

  出来时他坐着车,车上三人,包括副排长和新兵。被集团军属远程火箭炮轰炸过的嘉南平原坑坑洼洼,不知哪里传来爆炸,把开车的副排长惊了一跳,紧接着车翻了。车翻下斜坡去,刚掉进这个坑又撞上那边的坎。一切平静下来时,新兵没气了,副排长啥也没说,手里攥着一只红肩章,两眼直瞪天空,渐渐身体冰凉了。副排长是桂林陆院的专科实习生,至今没有授衔。

  CGI团是著名的“叶挺独立团”,现在是轮式机械化编制,但此时李雷只能一手拎着枪,背上驮着工具箱,凭两条腿走下去。

  师部给团里的命令,是趁敌通信混乱时快速突入台南东北市郊,寻找立足点后迅速下车,就地构筑防御,以造成西线主力企图攻克台南的假象,迫使3号机场南撤的敌军转道东线。但情报部门低估了台南守军修复有线通信的速度,先头部队刚进入市区就碰上有备而来的M1A2坦克群。师装甲团配属的3辆96式坦克为掩护步兵、装甲车后撤,不得不提前开火,将敌坦克吸引到巷道里短兵相接......据说3个车组全部阵亡在坦克里,无一幸存。部队及时改变方案,出动战斗工兵炸掉几幢建筑,暂时挡住了敌坦克群,但以步兵为主的巷战还在继续。全团上下都指望炮兵能发发威,但沿途铺设的电话线断了,接不上团属炮群指挥所,更无法通过那里的通信交换机接入军、师级网络。用时下最流行的话说,真是一夜回到二战前。

  心里恨恨地想着,李雷加快脚步。

  其实这一路上他并不孤独,不管往哪里看,都能看到以家庭为单位的难民行尸走肉般向北挪动。有时近在咫尺,一对上眼色,就看到一闪而过的怨恨和匆匆加快的脚步,俨然老死不相往来。

  目力所及,无不是遍野哀鸿,但李雷突然听到笑声。

  那是天真无邪的咯咯笑。

  一具硕长的男人身体,仰躺在路旁。身上没有血,胸前系着背带,看起来像是饿死或者累死的。背带已经散了,那个不到一岁的娃娃就坐在肚皮上,伸手去抓父亲的鼻子,父亲看起来睡得很熟的样子。娃娃咯咯一笑,把头钻进背包里,翻出奶瓶,像偷腥的小猫大口大口吸起来。吸几口不知为何物的浑浊液体,娃娃厌恶地扔到一旁,爬回父亲肚皮上,愤怒挥动双掌,扑扑拍打。不断路过的人们偶尔有人停下,将背包拎起来,倒下去,翻找可吃的东西。

  想想前方还在流血的战友,李雷狠心低下头,继续赶路。

  “巴......爸爸,巴巴.....爸、巴巴!”

  那娃娃一边哼叽,一边拍打,似乎已找到世间最美妙的节奏,拍得不亦乐乎。丛一飞甩开了工具箱,端起步枪。

  翻弄背包的人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滚!滚开!统统滚开!”丛一飞扣动扳机,出膛的子弹刷刷直冲云宵。

  那人“哦”一声,弯腰捡起娃娃的奶瓶,嗅了嗅,试探式吸了一口。娃娃从父亲肚皮上滚上来,高高伸开双手,哇哇大哭。

  李雷抡起*,砸到那人的脑袋上。

  人就那么倒了,不吭气也不挣扎,突然松开的手掌里滚出那只奶瓶。娃娃四肢并用,爬着去捡,但被丛一飞一脚踢开奶瓶。

  “跟叔叔走!”

  李雷背好步枪,左手抱起娃娃,右手解下娃娃父亲胸前的背带,像裹伤员那样将娃娃和自己牢牢裹在一起。赶路的人仍旧在赶路,有人倒毙路边,有人继续赶路。天渐渐暗了,没完没了传来的枪炮声也不知躲到哪去。

  风有点凉。

  娃娃一把揪住李雷避闪不及的鼻子,咯咯一笑。

  太阳落下去没多久。

  “通了!通了!台南通了!”

  379团通信股参谋韩梅梅从通信车里跑出来,踉跄两步,还来不及站稳就跑向有线总机。

  一路拽醒困得东倒西歪的士兵,她点亮中波无线发射控制台,拿起话筒。

  “雷公呼叫龙王,雷公呼叫龙王,听到请回答。”

  “龙王收到。”

  “铁牛线路已修复,请开放入网端口,重复一遍,铁牛线路已修复,请开放入网端口。”

  “龙王收到,马上接受铁牛入网申请。”

  韩梅梅松了一口气。将总机交给疲惫而兴奋的军士,转身钻进炮兵指挥所。负责炮兵调度的副团长已经在与台南通话。

  “雷公收到铁牛,铁牛请讲。”

  “方位487有4辆坦克、一个高机排,方位502、505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是两个步兵连,把我们左翼给困住了!”对方声音撕哑。

  “来大还是来小。”

  “我不要俘虏,你看着办吧!”

  三分零七秒后,师属炮群6门122mm*炮、18门152mm加榴炮和团属炮群17门120mm迫榴炮先后开火,共发射了包括校正弹在内的58发炮弹。虽然这里离炮群和弹着点都很远,韩梅梅仍能感到大地的颤抖。

  副团长翘着二郎腿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叫通师装甲团的电话,“我说老李,你那窝96式还想不想立功了?”

  “师座让我闷着我有啥办法。QI旅装甲营(注:目前营级坦克分队仍称“坦克营”)憋了那么久,我也只能忍痛割爱。”

  “行。打到高雄我通知你,保准有大票的‘勇虎’(注:台制坦克)洗白白等你爆菊。”说着猛然回头,看到一个女中尉站在那,嘎嘎一笑,“有、有事吗?”

  韩梅梅敬了个礼道:“有线排派出的人到现在都没回来,加上天也黑了,我建议曾派几台车去巡视。”

  “同意。”

  韩梅梅退身出来,与李雷撞个满怀。

  “别哭、别哭,哦......哦......”李雷哄着撞疼的娃娃,狠狠盯韩梅梅一眼,小声嘀咕,“胸大无脑。”

  “你........你立正!”

  李雷上士两腿一靠,将娃娃送到韩梅梅怀里,“麻烦首长您帮我盯着,我得再去一趟。”

  韩梅梅换了好几个姿势才让娃娃安静下来,“这个......该喂什么好呢?”

  “糖水!别喂太多!”

  李雷上士揉捏着酸痛的腰杆,叫了三个人,匆匆钻进越野车。

  韩梅梅碰碰娃娃的嘴,大眼瞪小眼。娃娃裂嘴一笑,“巴.....爸。”

  “巴巴爸爸?”韩梅梅点点头。

  娃娃拍拍手以示表扬。

  韩梅抱着娃娃去了卫生队,走两步,蹦一步,比自己生了孩子还开心。路过的巡逻队纷纷回头,起哄不断。

  黑暗之中,几柄匕首缓缓出鞘.....

  这次李雷是亲自驾的车。

  车上多了两副坦架、四张白布。虽然他什么也不说,士兵们都知道副排长死了,那个新兵也死了。

  “全部上膛。”李雷突然说。

  列兵看上等兵,上等兵看下士,下士谁也没看,卡嚓一下上好膛。上等兵和列兵依次照做。

  “平时训练怎么讲的?夜间进入交战地带,不管什么情况都要做好战斗准备。别以为大局已定就放松警惕,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是.......”“是。”“班长!”

  “啥?”

  “我好像听到什么。”下士音调古怪。

  李雷不慌不忙停好车,往弹药袋里塞了两颗*,拿好步枪。静静听了一会儿,果然是枪声,正从后面传来。

  出乎三人意料的是,李雷猛打一下方向后,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朝距炮兵指挥所和通信连驻地四公里的炮群阵地赶去。

  半个小时后,第八战区司令部。

  继任战区司令不久的林兰上将连衬衫的扣子都没系好,就赶到了指挥中心。参谋长面色苍白坐在椅子里,几名参谋埋头在屏幕前,连挪个脚都得小心翼翼。

  “‘铁军’(注:LG师荣誉称号)什么情况?”

  “有个团的炮指......被端了。”

  “被端了!哪个团?是哪个团!”饶是久浸宦海的上将,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此前ID团惨遭厄运是不得于而为之,但在大反攻摧枯拉朽的势头下,竟有一个团级炮兵指挥所被端掉........

  “说!哪个团!”

  参谋长双手一颤,再也止不住全身的抽搐,“叶挺团。”

  林兰两眼一黑。

  “老林!”“司令!”“快叫军医!”“快.....快掐人中。”

  司令部乱成一团的时候,庭车常正在隔壁的“998前敌组301室”里,搂着时小兰临别时送的抱枕,呼呼大睡。被急促脚步声催醒后,他两眼迷蒙拉开门,群星闪烁,一串接着一串将星闪烁在走廊里。

  张大嘴巴愣了一会儿,他轻轻拉住一个侧脸很眼熟的少将。

  “哪着火了?首长。”

  “叶挺。”

  “纳尼!”庭车常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是不是穿越了,“叶挺在哪?哦不,哪个叶挺?”

  “叶挺独立团上百号人的炮指让‘三角洲’给端了。副团长以下11人牺牲、22人负伤!还好了。”

  “还、还好?”庭车常怀疑自己没醒来。二百多万解放军、八十多万武装警察公认的老祖宗部队活生生让人拧掉一只胳膊,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少将侧过脸来了。

  “老板好!”

  王达明没留意他的失态,只是压低音量说:“还好‘三角洲’一出城,就让司徒昂他们盯上了。虽然来得晚点,但通讯设备没事,否则攻进台南的部队就危险了。”

  “一中队不是分散隐蔽了吗?”

  “大部队来了,当然要集结归队。”

  “哦.......”

  “不过‘铁军’毕竟是‘铁军’。听司徒昂说,他们赶到事发地时,附近炮群已经安全转移,还派了警卫排和一个炮兵连赶过来。敌人见势不妙才拧头溜掉。”

  “炮兵都上刺刀了?”

  “去去!一见你小子我就叨叨个没完。滚!”

  “哦......”

  庭车常回到行动处,关好了门,命令心无旁鹜、各司其职的参谋人员全体起立。

  “讲一下。”

  “叭!”

  “稍息。”庭车常摸了摸烫一阵凉一阵的额头,面色郑重,“除工作需要以外,任何人不得外界私下谈话,闲聊也不行。这是工作纪律里原本就有的,今天我多强调一下。”

  “是!”

  “外面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可以带回宿舍内部聊,聊完再来上班。但我需要你们清楚,出再大的事都与你们无关,就算天塌下来也是先砸到我。”

  众人相视而笑。

  “其实再大的事也与我无关。今天发神经说那么费话,我只想跟大家分享一句老掉牙的话——骄兵必败。在场各位,也包括我,不管曾经得过多少荣誉,那都代表过去。好了!该干嘛干嘛,干完睡觉。”

  夜色深沉,庭车常继续睡去。

  苍茫群山另一边的平原上,李雷在血染的帐蓬里找到那个娃娃。

  娃娃哭肿了眼睛,刚刚睡下。韩梅梅永远醒不来的身体旁,放着一叠美元、些许硬币和十几块巧克力,附有纸条一张,歪歪扭扭写着汉字:

  愿主祝佑这孩子,永远是个孩子。

  ——A国陆军某部全体官兵